曹利華
曹利華,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1937年1月24日出生。1962年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師從著名美學家蔣孔陽先生學習美學和文藝理論。創建首都師范大學美學研究所,并任所長。
1986年出版《美學基礎知識》,獲1987年北京市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
1987年出版《美育》,被中國教育電視臺拍成10集美育電視篇。之后北京電教館根據這兩部著作,拍成《美育之光》在學校播放,之后,又在北京電視臺播放。
1989年至1991年主編《應用美學叢書》(8本)相繼出版。
1992年出版《美學基礎理論》,該書被教育部推薦為大學美學參考書目之一,多所大學將其作為教材;同年出版《中華傳統美學體系探源》,當月新華每日通訊作了報道和推薦。參編普通高等教育“十五”國家重點教材《大學美育》。主持編寫北京教改項目——21世紀教學內容和課程改革教材《高校美育多媒體系列教程》。
2009年出版《書法美學資料選注》(與喬何合著),該書將中國書法美學資料概括為本質論、本體論、結構論、風格輪、形神論和意境論六大部分,以提要的形式歸納出中國書法美學的綱領。
2011年出版《批評的批評——走近書法經典》,是對現當代書法的批評和評介。2013年出版《美學與書法經典探尋》(喬何作序),從美學的高度來探尋書法的經典問題。
2015年出版《書法的現代性與臨習》(與喬何合著),探討書法的現代性與臨習的關系。
發表論文數十篇。
《書王鐸殘詩稿》
書王鐸《自書詩殘稿之三十》 釋文:《司州》 赤子乞兵急,司州已陷圍。人神無可聽,奔走欲何依。河涼舟航阻,山空魚鳥稀。戰爭不敢夢,又恐遇危機。
書王鐸《自書詩殘稿之三十一》釋文:《玉清宮閣上》? 玉局敞高臺,風消氣漸開。草痕牧野出,窗色太行回。日月光無外,兵戈老自催。鄉心憑遠望,歸雁帶云來。
書王鐸《自書詩殘稿之三十二》釋文:《為客?》 為客懷州久,棘人合閉門。休心當少事,歸老欲何言。云近夜多白,霾深日屢昏。昆侖瑤樹在,得否(原書為“石”)探河源。
王鐸的詩與書
曹利華/文
關于王鐸我已經寫了數篇相關的文章,如《論王鐸——試論“后王勝前王”》(《美與時代》2014.8)、《談筆法,學王鐸》(《文化月刊》)、《臨王鐸書法有感》(《書法的現代性與臨習》第28頁,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4出版)等,涉及到書法與繼承的關系、書法與人文修養的關系、書法與繪畫的關系等等,但是書法與詩歌的關系,對王鐸來說,應該是最為密切的,因為王鐸的書法絕大部分都與詩有關,而且又以自作詩為主。王鐸一生創作了大量的詩,也可以說,詩伴隨了他一生,支撐了他一生。詩是他的精神(內在的)支柱,而書是他的外在(藝術的)表達。但遺憾的是,王鐸一生創作了超過兩萬首詩,卻很少有人關注,留下了研究的空白。有人說“其詩名為書畫成就所掩”,其實,歷史上詩、書、畫具佳的大有人在,唯獨將王鐸的詩“掩”蓋了?這怎么也說不通。其實,對王鐸詩與書的研究比較多的還是在明、清,特別是清代。而是到了近、現代對王鐸的關注就越來越少了,對他的書法,日本人的關注也比我們早,我們只是在改革開放之后,隨書法熱的逐漸升溫對王鐸的書法也熱了起來。但是對他的詩,還是很少有人問津。我想,這不能不與王鐸的“貳臣”(前朝大臣在新朝做官)身份有關。為傳統儒家所不恥的“貳臣”,被斥之不忠不義,其實這樣的標準并不符合社會歷史發展的規律,“忠”和“義”要看對誰而言,對國家、對民族、對人民有利、有益,那就是“忠”和“義”,反之才是不忠不義。王鐸的詩和書恰恰就是他“忠”和“義”的生動展示。
我有幸在網上查找到了為數不多的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后白一瑾所寫的《論王鐸詩歌的美學取向》一文,這篇論文為我們提供了明清時期研究王鐸詩的24份資料,而且確定了由王鐸自身提出的詩歌的美學取向“大”、“奧”、“創”,①并作了詳盡的分析和論證,巧妙地回避了“貳臣”的困擾,當然也留下了誤讀詩境陰冷的一面。但是詩歌美學取向的確立,無疑是有價值的,以下我將以“大”、“奧”、“創”為線索,結合書法的特性,進行詩與書的綜合性論證,為當下書法的發展提供某些思考。
一、“大”——宏闊崇高的美學價值
《莊子·知北游》中提出: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這里的“大美”顯然是指自然界的顯現形態,“明法”與“成理”是指自然界的運動規律和生存法則,莊子認為人類能從自然本身的運動規律上(“天下有常然”),從人對規律的自由掌握上(“天下誘然而生”),確立美與真的統一性 。人類通過對自然界規律的把控,就能夠創造出“大美”,即崇高之美。
什么是崇高美?王鐸在《文丹》中有一段論述:
文,曰古、曰怪、曰幻、曰雅。古則蒼石天色,割之鴻濛,特立嵔礌,又有千年老苔,萬年黑藤,蒙茸其上,自非幾上時銅時甆(瓷),耳目近玩;怪則幽險猙獰,面如貝皮,眉如紫稜,口中吐火,身上纏蛇,力如金剛,聲如彪虎,長刀大劍,擘山超海,飛沙走石,天旋地轉,鞭雷電而騎雄龍,子美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文公所謂“破鬼膽”是也;幻則仙經神箓,靈藥還丹,無中忽有,死后忽活,九天不足為高,九地不足為淵,納須彌于芥子,化寸草為金身,觀音洞濱方為現像,倏而飛去,初非定質,令人如夢如醉,不可言說;雅則如周公制禮作樂,孔子刪詩書成春秋,陶鑄三才,提掇鬼神,經紀帝王,皆一本之乎常,歸之乎正,不咤為悖戾,不嫌為怪異,卻是喫飯穿衣,日用平等,極神奇正是極中庸也!
王鐸從人類文明發展的高度來闡明中國藝術的本質特性:“古”,對傳統的繼承。既然是歷史,那就必然有人類開天辟地的一面(“割之鴻濛,特立嵔礌”),又有難以梳理、易被遺忘的一面(“有千年老苔,萬年黑藤,蒙茸其上”),但是人類的發展,是歷史的延伸。王鐸書法每一個階段的發展,都離不開對傳統的繼承;“怪”,人類在抗爭中創造美。崇高是什么?“怪則幽險猙獰,面如貝皮……”,康德說得好:崇高表現為“最粗野最無規則的雜亂和荒涼,只要它標志出體積和力量”,“先有一種生命力受到暫時的阻礙的感覺”,然后有一種“更強烈的生命力的洋溢迸發”,②即從痛感上升到美感,人類社會的美不正是在優美與崇高的辯證統一中發展起來的嗎?王鐸的書法恰恰具有優美和崇高的二重性,其豐富和提升就在于此;“幻”,藝術創造中的幻想和靈感。“無中忽有,死后忽活,……如夢如醉,不可言說”,藝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就在于藝術家的“幻”,藝術家有無超越現實的想象力決定了藝術的成敗、高低;“雅”,中國藝術發展的文化內涵。“雅”與“怪”是一對矛盾,是矛盾的兩個方面:“雅”是本質、是目的;“怪”是現象、是過程。王鐸的書法將二王(羲“雅”、獻“怪”)融于一身,又吸收了顏、柳、旭、素、米、黃諸家精華,最后形成了獨具個性特色的內“雅”外“怪”的風格,達到了“極神奇正是極中庸也”的高度!這種美,雄闊壯麗又不失秀美優雅。我們看如下的詩與書(圖1):詩《木欒店》“濁流東汴(今河南萊陽西南索河)去,為亂遇陂陀(potuo,傾斜不平)。兩度人將老,七年鬢已皤(po,白色)。孤村翹鹖(he,雉類)羽,古縣窣(su,突然鉆出來)龍窩。不盡旻天色,蒼然出翠螺(原指婦女發髻,此處用以喻山巒的形狀)(孟留山、王躍進主編《王鐸詩文殘稿》66頁,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10月)。《王鐸詩文殘稿》一書收錄王鐸五十至五十一歲兩年多時間的自書詩139首(還包括銘文6篇、題跋1篇)。此時正值王鐸在書法和詩歌創作上的巔峰時期。黃道周在《黃漳浦集卷十四《書品論》中說:“行書近推王覺斯,覺斯方年盛,看其五十自化”。這首《木欒店》開頭點出了時局的動蕩(“濁流”)和混亂(“為亂”),接著是抒發情感的悲涼(“人將老”)和感嘆(“鬢已皤”)。但動亂中尚有生機,“孤村翹鹖羽,古縣窣龍窩”。最后是點睛之筆,化腐朽為神奇,“不盡旻天色,蒼然出翠螺”,浩瀚的天空一覽無余,起伏的山巒蒼莽青翠。這種情感的升華引起的景象轉化,使流動的書法打破常態,將奔騰與收縮、典雅與放縱、情感的宣泄與傳統的法度合而為一,達到一種新的奇幻的藝術效果。這種隨意所為的書寫,筆畫粗細、結體大小、墨色枯潤、字形奇正的千變萬化,使整幅作品極富跳躍性和節奏感,首尾“濁流”與“翠螺”的反差,讓人嘆為觀止,不僅是字形的飛躍,而且有色彩的突變,這種不經意的匠心獨運,在相當“隨便”的布局中,表現出詩人兼書家這種復雜、矛盾心理中的亮點。王鐸在動蕩黑暗、復雜多變的社會沒有沉淪,他在藝術的創作中獲得了精神上的愉悅和尊嚴,實現著人的價值。請看他在五十歲生日所寫的兩首詩:“五十今胡至,白頭已半摧。寶刀真可笑,酩鼎欲成灰。虜寇無時滅,賡(geng,續)飏何自回。載寧縈寤嘆,青髓骨巖開。”(一,圖2)“知有艾(老也)時在,不期輒賁(bi,指衣著華麗的貴賓)予。夷(平安)瘳(chou,病愈 )何未已,殘臘可能除。松桂(即指明代書畫家袁樞所藏的《松桂堂帖》)盟當諗(同“審”),夔龍意竟竦(驚懼)。百年如得偕,非愿舍煙漁(王鐸別號)。”(二,圖3)(《王鐸釋文殘稿·<五十>》)這兩首詩揭示了戰亂給社會和家庭帶來的災難和不幸,“虜寇無時滅,賡飏何自回”,虜寇何時能夠消滅,人們何時能夠繼續吟誦,這是對自由的渴望;“百年如得偕,非愿舍煙漁”,王鐸希望自己百年之后,能留下像《松桂堂貼》那樣的名帖在世。王鐸五十歲之后,生活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局勢的混亂,家庭的災難,生活的困惑,境遇的不測,使他的思想和情感情感充滿了矛盾,他感到“補天乏術,出世無門”,此時的人可以是醉生夢死,也可以是將內心的痛苦、焦灼、甚至頹喪轉化為藝術的宣泄,使自己的精神世界尋找到審美的依托。王鐸選擇了后一條道路。這種復雜的情感,反而使他的藝術創作從“工”走向“不工”,書法的用筆、點畫、結字、氣勢、神采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王鐸喜歡頌龍、書龍,在這三幅作品中就出現了兩次“龍”,王鐸確實有“龍”的情結,他的詩書中出現了大量的“龍”。“龍則力氣充實,近而虎豹鬼魅不敢攫,遠而紫日丹霄云翳電火金石不能錮。小之巨之,屈之伸之,可以舞天,可以擘岳,可以掀海,可以入地中,可以出宙外。”③由此可見王鐸所謂的“大”,“首先是具有宏壯渾厚、堂皇正大的內在“元氣”,也即作品充實的精神內涵和情感力量;其次是能夠具備開闊的眼界和博大精微、變化莫測的特點”④。他的詩文殘稿比之他的正規條幅更顯得隨意,涂抹、修改,用筆的恣肆狂放,用墨的濃淡枯潤,字形奇崛險怪,筆畫勾環盤紆,章法左突右奔,王鐸的好友黃道周有這樣一段話:“行草近推王覺斯,覺斯方盛年,看其五十自化,骨力嶙峋,筋肉輔茂,俯仰操縱,俱不系人,抹蔡(襄)掩蘇(軾),望王(右軍)逾羊(欣),宜應無如倪洪寶(元璐)者,但今肘力正操,著力太深,人尚不解其妙耳。”⑤(朱仁夫《中國古代書法史》465——466頁)
圖1 臨習王鐸詩《木欒店》 原作王鐸詩《木欒店》
圖2 臨王鐸詩《五十》(一) 原作王鐸詩《五十》(一)
圖3 臨王鐸《五十》(其二) 原作王鐸詩《五十》(其二)
二、“奧”——尋古探究的審美追求
那么,如何能達到這種“大”的審美效應呢?那就是“奧”,即尋古探究。王鐸在《與巌犖》⑥中說:“盍古人奧旨,其精光隱現楮墨外。疑有聲響斷斷,不能埋沒。所以為今帖易,為古帖難。千年來綿綿不死者,實有物。焉以厚其魂魄,不徒彊猛。”⑦這段文字翻譯成現代漢語的意思是:何不探尋一下古人奧秘的宗旨呢,在它們的筆墨中閃現出精美的光芒。并且不斷地影響著后人,這是不能埋沒的。所以臨習今人的帖容易,臨習古人的帖難。(前賢留下的作品)千百年來不斷地煥發出生命的活力,實在是因為它們有價值。所以他們以其雄厚的力量動人心魄,不只是外表的強猛。他在《擬山園選集》中說:“文之平直者,如行平地,所見薄狹,不必邃深也。欲登古人,無有不奇,比之躋聳峻之峰,劬力苦踵,可云難矣。迨造其峰,廓然萬里,目際自爾超然。”在《瑯華館帖冊跋》中又說:“書不師古,便落野俗一路,如作詩文,有法而后合。所謂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也。如琴棋之有譜。然觀詩之《風》、《雅》、《頌》,文之夏、商、周、秦、漢,亦可知矣。故善師古者不離古、不泥古。必置古不言者,不過文其不學耳。”詩與書都有一個“淺”與“深”和“俗”與“雅”的問題。“淺”者,如履平地,“所見薄狹”;“深”者,“躋聳峻之峰,劬力苦踵”;前者“野俗一路,”后者,“廓然萬里,目際自爾超然。”。如何“深”、“雅”?“欲登古人,無有不奇”“觀詩之《風》、《雅》、《頌》,文之夏、商、周、秦、漢”。
閱讀和鑒賞王鐸的詩詞和書法,有時會感到有一定的難度,詩文的引經據典和書寫的“恣”意“妄”為會讓人產生阻隔,但是,一旦明白了,就會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認知隨之也向深度延伸。如圖1《木欒店》尾聯“不盡旻天色,蒼然出翠螺。”“翠螺”指什么?宋周紫芝《鷓鴣天》詞有“明年身健君休問,且對秋風卷翠螺”句,指婦女的發髻,而此處意為在不盡的天空下是起伏的山巒,比喻真是妙不可言,加之書寫的極度夸張,審美與認知得到極大的滿足。圖2《五十》尾聯“載寧縈寤嘆,青髓骨巖開。”“寤”怎么講?《詩經·周南··關雎》有“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寐覺而有言曰寤,此句意為滿載安寧的理想只能在夢中感嘆,而末句“青髓骨巖開”,骨巖,仙姑巖,在湖南境內,又名仙瀑巖。此句以景寓情:青碧如玉的泉水在仙瀑巖綻開,這是何等美麗的景象,情感隨之從感嘆提升到對未來的憧憬,筆墨的隨意流暢則是這種情感的自然表露。圖3《五十·其二》首聯“知有艾時在,不期輒賁予。”《禮記》云“五十曰艾,服官政。”鄭玄注“艾,老也”;《易·賁》:“象曰:山下有火,賁。”孔穎達疏:“欲見火上照山,有光明文飾也。”首聯意為,知道自己老之將至,有很多衣著華麗的貴賓來給我祝壽。頷聯“夷瘳何未已,殘臘可能除。”《詩?大雅?瞻卬》:“罪罟不收,靡有夷瘳。”“夷瘳”,疾病平復痊愈。比喻生民疾苦的解除。此聯意為:生民的疾苦一直沒有解除,殘月可能很快就要結束。頸聯“松桂盟當諗,夔龍意竟竦。”“松桂”,即《松桂堂貼》,為明代書畫家袁樞所藏。此聯意為王鐸五十歲生日對此帖念念不忘,以至于誓要與松桂結緣,連夔龍都為之驚恐。足見王鐸對該帖鐘愛之深。尾聯“百年如得偕,非愿舍煙漁。”“煙漁”,指王鐸的別號。此聯蓋指王鐸希望自己百年以后,能留下像《松桂堂帖》那樣名帖存世。黃道周深知王鐸的天賦和才學,并預言其“五十自化”。王鐸也似乎對自己的書法有了明晰的認識和判斷,以期百年之后能名垂青史。
王鐸《臨古法帖》后有言:“書法貴得古人結構。近觀學書者,動效時流。古難今易,古深奧奇變,今嫰弱俗稚,易學故也。嗚呼!詩與古文皆然,寧獨字法也。”王鐸的這一段話,是針對當時晚明時期所出現的以公安派竟陵派為代表的一股反復古思潮,他們雖然對小品文的興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對低級、庸俗的文風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如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所批評的那樣“為俚語,為纖巧,為莽蕩,”以至“狂瞽交扇,俚鄙大行”。彭而述《胡德輝先生詩序》曰:“三十年來戶公安而家竟陵,盈尺之面安在乎?此非薄視古人,而反高待今人也。吾鄉王孟津當年嘗感風氣之靡,與余矢心共挽,海內有力之士間有所孤奮,以自標置于世,骎骎乎丕變矣。” ⑧可見在晚明復古主義重興,抨擊公安竟陵風氣的過程中,王鐸實為有力的推動者。“古深奧奇變,今嫰弱俗稚。”這是對自身追求的概括和對當時時弊的批判。
“深奧奇變”對詩文來說離不開“引經據典”,對書法來說“數十年,皆本古人,不敢妄為。”王鐸一生到底臨過多少帖,根據楊惠東、許曉俊主編的《王鐸書法類編》中的臨帖部分:《臨王羲之王獻之》包括王羲之的《闊別貼》、《此郡帖》、《清河貼》、《瞻近帖》、《大觀帖》、《小園帖》、《月半念帖》、《賓至帖》、《散勢帖》、《丘令帖》、《謝生帖》、《不審帖》、《清河帖》、《采菊帖》、《増慨帖》、《敬和帖》、《知足下帖》、《諸從帖》、《平安帖》、《吾怪帖》、《嘉興帖》、《嫂安和帖》、《秋月貼》、《阮新婦帖》、《此郡帖》、《得萬書帖》、《月末帖》、《汝不帖》、《吾唯帖》、《蘭亭序》、《圣教序》、《此郡帖等閣帖卷》、《徂暑帖等閣帖卷》,諸多帖臨習數遍。王獻之的《奉別貼》、《歲雜帖》、《敬祖帖》、《省前書帖》一二、《昨得不快帖》、《鵝還貼》、《愿馀帖》、《余杭帖》、《鄱陽帖》、《鵝群帖》、《東陽帖》、《敬祖帖》、《來遲帖》、《玄度和來帖》、《違遠帖》、《廿九帖》、《省前書帖》、《豹奴帖》、《節過歲終帖》、《愿馀帖》、《忽動帖》、《委屈貼》、《江州帖》、《冠軍貼》、《吾唯帖》、《月末帖》、《鵝群帖等閣帖卷》,諸多貼也臨了數遍。《臨唐代諸賢》臨歐陽詢《籣惹帖》、虞世南《賢兄帖》、褚遂良《潭府帖》、《家侄帖》一二三,《仿唐太宗書卷》,唐太宗《叔藝帖》、《琵琶帖》、《使至帖》,徐嶠之《春首帖》一二,柳公權《辱問帖》一二、《圣慈帖》、《伏審帖》、《榮示帖》、《書扇面》,薛稽《夏熱帖》、宋儋《接拜帖》,《淳化閣帖》等。《臨古帖》部分,《張芝終年帖》(二)、《郗愔至慶帖》、《謝安帖》、《王渙之二嫂帖》、《王曇首昨服散帖》(二)、《謝莊昨還貼》、《薄紹之迥換帖》、《王僧虔劉伯寵帖》、《王筠至節帖》(三)、《閑曠帖》(二)、《謝璠伯江東帖》、《謝璠伯江東帖等閣帖卷》、《庾翼季春帖》、《庾翼故吏帖等閣帖卷》、《王操之婢書帖》、《鐘繇宣示表》、《褚遂良潭府帖》,《徐嶠之春首帖等閣帖卷》、《王渙之二嫂帖等閣帖卷》、《張芝冠軍帖等閣帖卷》、《瑯華館崇古帖卷》(二)、《千秋館學古帖卷》、《宋明帝鄭修容帖等閣帖卷》、《瑯華館信古儗帖卷》、《古法帖及米芾帖卷》、《擬山真跡卷》、《古帖山水合卷》、《米芾佛家語卷》、《書趙孟頫詩帖》等。王鐸臨帖之多、之廣、持續時間之長實屬罕見,他在臨習的過程中對古帖始終有一種敬畏之情,“書古帖,瞻彼在前,瞠乎自惕。譬如登霍華,自覺力有不逮,假年苦學,或有進步耳。”⑨只有當你仰視古帖的價值,深感自己的不足,虛下心來,經過不斷地努力,才會有進步。倪元璐為王鐸的“奧”作了注解:“詩特奇削,書法遒古。”⑩
三、“創”——超凡脫俗的創新精神
王鐸“遒古”有兩句話:一是“不離古”,二是“不泥古”;“不離古”產生了“奧”,“不泥古”就有了“創”。完整地一句話就是在傳統的基礎上進行創新。
上文對《木欒店》、《五十》(一二)三首詩和書作的解讀和分析,足見其“詩特奇削,書法遒古”的特征。類似的作品在《王鐸詩文殘稿》一書中不勝枚舉。這里著重談一下“書法遒古”而“不泥古”,即“創”的問題。姚建杭在《王鐸書法類編》序言中的評價是到位的,王鐸“執著多年的‘皆本古人’,在巨大的心理壓力和復雜的情感自責中,反而積恥沈(沉)潛,郁悒成章,自此王鐸有了突破性的創格,即傅山所說:‘四十以后,無意合拍,遂能大家。’所以煊赫古今,自成一家,絕不寄籬于右軍,王鐸終于臨古出古,超越自己,膽大妄為,獨辟新界。他深入秦漢篆隸之法,將‘二王’行草體系發揮成雄強恣肆、酣暢淋漓、閎中肆外的大氣魄,既忠于傳統,又匠心獨運,于蠶叢鳥道中另辟生面,足以讓后世學者心旌神搖。”他豈止是“深入秦漢篆隸”,他慶幸生活在一個給他帶來無窮災難而又即將結束的封建王朝,正是這黑暗與光明交織的時代成就了王鐸,他有機會通覽、臨習各個時代大家的作品,加之自身的勤勉奮進,又有悟性,最終的成就是必然的。我們將王羲之的《蘭亭序》和王鐸臨習的《蘭亭序》加以比較,就能清楚地看出它們之間的繼承關系和發展。至于王羲之的《蘭亭序》和王鐸臨習的《蘭亭序》在歷史上的地位是不能同日而語的:前者具有開創的意義,它是奠基者,永遠是第一位的;后者是繼承和發展,對前者的超越也是必然的。我選了不同時期王鐸臨習的兩幅《蘭亭序》作品,與王羲之的《蘭亭序》加以比較,可以作一個不很恰當的比喻,王羲之的《蘭亭序》猶如美麗如花的少女,而王鐸三十多歲臨習的《蘭亭序》(圖4)恰如血氣方剛的少年,而四十多歲臨習的《蘭亭序》(圖5)確如成熟堅強的青年。王羲之的《蘭亭序》(圖6),元郭天錫跋此貼很恰當:“書法秀逸,墨彩艷法,奇麗超絕,動心駭目,毫芒轉折,纖微備盡。”而王鐸得益于那個時代,前賢為他提供了豐富的資源,這兩幅作品從不同的角度發展了原作的特征。
第一幅作品創作時的情景與王羲之當時的情景相似,王鐸冬日“偶訪蜀亭老先生,烹魚酒快談,拈得花絹,輒書卒章”⑾。這種快適逸悅之感,近于“一觴一詠”的東晉氣派,其筆法、氣度,最近于《定武本蘭亭序》的神韻,但是在行云流水、瀟灑飄逸中,骨格的清秀與堅挺共存,點畫的流暢與漲墨互用,使疏密相間中增強了節奏感,章法布白更為精妙。第二幅作品是一幅極為成熟的作品,明顯有扎實的唐楷功底,特別是顏柳的筆法,同時對米芾的癡迷,“直窺二王堂奧”。他說:“米芾書本羲、獻,縱橫飄忽,飛仙哉!深的《蘭亭》法,不規規摹擬,予為焚香寢臥其下。”⑿米芾使他打開了二王寶庫的新天地,他在府內看到了米芾真跡千余件,他說,米芾“字灑落自得,解脫二王,莊周夢中,不知孰是真蝶,玩之令人醉心如此!”⒀王鐸已經把米芾擺在了與二王同等的位置,“從米芾直窺二王堂奧。這不是二王的形、二王的神,而是二王的創造精神。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晉以后,理解二王的價值和創造精神,其作品又直接二王淵源的,不是虞,不是褚,而是米芾;米芾以后,不是趙,不是董,而是王鐸。”⒁從這幅作品,我們明白了,同樣的文字從飄逸清秀的神韻轉化成恣肆雄強的氣度所需要的條件:魏晉的韻致、唐楷的法度、明清的意態,這是“五十自化”必備的基礎。那種認為不會楷書可以直逼狂草的論調,就如同不會站立就要跑步一樣可笑。狂草還需要條件,時代的變化、環境的影響,特別是心靈的提升,都是狂草產生的催化劑。王鐸慶幸那悲涼的世界使他從極度痛苦的心靈掙扎中擺脫出來,藝術成就了他的輝煌,完成了從生活的痛感轉化為藝術的美感(審美的崇高感)的過程。王鐸的狂草是超越前輩的,他的書杜甫詩系列極具震撼力,他在《杜甫鳳林戈未息詩卷》(圖7)中寫到:“用張芝、柳、虞草法,拓而為大,非懷素惡札一路,觀者諦辨之,勿忽。”王鐸的這番說明和提示,強調“拓而為大”的作用,實際就是創新,這里雖然對懷素有所貶義,但是他強調的是不能把一般信札的狂草與擴大到幾十倍的狂草相提并論,他提醒“觀者諦辨之,勿忽。”這幅作品,一氣呵成,筆力蒼勁,縱斂自如,墨竭而勢不盡,筆枯而力無窮;勾環盤行中見豪放,點畫狼藉中見凝重,結體奇崛,疏密有度,飛動震蕩,氣勢奪魂。
王鐸的詩與書給予我們這樣的啟示:書要有詩人的情懷,要有歷史傳承的深度和社會閱歷的廣度,要不斷地磨礪、探索、追求、創新,只有做強自己,才能超越古人。
圖4 王鐸三十四歲《臨蘭亭序并律詩帖》(局部)
圖5 王鐸四十四歲《臨蘭亭序》(局部)
圖6 王羲之《蘭亭序》(局部)
圖7 王鐸《杜甫鳳林戈未息詩卷》
釋文:鳳林戈未息,魚海路常難。候鳥云峰峻,懸軍幕井乾。風連西極動,月過北庭寒。故老思飛將,何時議筑壇。(丙戌三月初五二更,帶酒微醺,不能醉。書于北都瑯華館,用張芝、柳、虞草法,拓而為大,非懷素惡札一路,觀者諦辨之,勿忽。孟津王鐸。)
注釋:
①《祁忠敏公日記·涉北程言》:“王盛稱予五律,云七律尚有薄處。因以‘大、奧、創’三字以予箴。”薛所蘊《閻審今詩序》,還記載王鐸曾贈閻審今“以創、以奧、以老”。(轉引自白一瑾《論王鐸詩歌的美學取向》2011年5月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②拙著《美學基礎理論》168頁。
③王鐸.擬山園選集[M].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111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5.
④⑧⑩轉引自白一瑾《論王鐸詩歌的美學取向》)
⑤朱仁夫《中國古代書法史》465——466頁。
⑥王鐸 致戴明說(戴巌犖札)王鐸手書信札,內有小楷書杜甫五律二十一首,手札二十九通,皆寫給戴明說。戴明說為河北滄州人,明崇禎七年進士,國朝官至戶部尚書,善書畫,與王孟津名位相埒且相契最深。
⑦王鐸《擬山園帖》第11—12頁,河南美術出版社2014年4月出版
⑨《瑯華館仿古帖跋》《中國書法全集·王鐸書論選注》62卷649頁
⑾《中國書法全集·臨蘭亭序并律詩帖》61卷3
⑿《中國書法全集·王鐸書論選注·跋米芾吳江舟中詩卷》62卷659頁
⒀《中國書法全集·王鐸書論選注·跋米元章告夢帖》62卷663頁
⒁《中國書法全集·劉正成〈王鐸書法評傳〉》61卷10頁
責任編輯:詩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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