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
何家院子原在永連公路東邊,一不覺得,房子就侵過了公路,在公路西邊的田野里冒了出來,在往西邊曉睦堂的鄉道邊排成一排。清水橋的房子南移,蔣家壩的房子東移,中間夾雜著幾間木材廠,竟把何家院子、清水橋、蔣家壩往常不搭嘎的院子連接了起來,二廣高速如河,車輛如舟,從中穿過。
這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
何家院子到蔣家壩,之間是平展的稻田。
何家院子、蔣家壩、清水橋之間,有河,有廣闊的田野,有挺拔的楓楊,現在,房子不可抗拒地長了出來,而且裝修的還精致,白色的瓷片,披著春雨滑過的水痕。
走到蔣家壩,看到大橋下的舂水,心安下來,舂水從壩上飛流下來,還是如當初那樣激越,轟轟然,凈化器能過濾空氣,這河水的轟鳴能凈化自然,將人從俗世中隔離出來,心靈為水流的鳴聲所漱洗。只是清明雨一陣一陣催人,不然,可以在橋上憑欄一個上午,看舂水在廣袤的田野里如蛇游動。
過橋,爬陡坡,光滑的陡坡,如果不是有車代步,或者要仰仗拐杖。
爬上大坡,南望,羅壩、板利園、馬頭上、沈家的房子在煙雨里,卻一點也不蕭瑟,仿佛就是淋了硫酸,也無損房子堅硬的城堡模樣。
往山上一望,嚇一跳。
這本是荒山,石頭如熊、如牛、如舟,直達山頂。草如水,從山頂流漫到山腳。現在,樅樹、翠柏、桂花樹連成一片,直到山腰。樹林里,墳頭成堆,成排,成片,每一個墳頂上,插著白的、黃的、紅的絹花,大過牡丹,鮮艷奪目,在山林里忽隱忽現。細看,還用黑色、金色滾了邊,看起來更為妖魅、扎眼。
什么時候,這山成了墳山?
只往上看一眼,便不再看,太瘆人!
轉過山頭,便看到了西山腳下的西塘。
西塘村口有口大塘,大塘邊上有棵車轱轆大的吊柏樹。吊柏樹下有口四方井,正對著西塘院子里的鄭氏祠堂。祠堂周圍,黒瓦累累,層層相疊,漫上山坡,炊煙連接山嵐。下車一看,西塘院子、羅家坊、羅壩連在了一起,房子鋼筋水泥樓房合縱相連,看不出生氣,也看不出凋敝,千篇一律的紅墻,像雨里掃墓人緊繃的面皮。
掃墓人在懷念先人,住這些房子的人,會懷念那些被取而代之的瓦房?
下得山來,路邊是煙田,一望無際,草與煙苗淋著雨在田疇里齊長。種煙人雇了人,趁雨松土。我想了很久也沒明白,這是下雨天啊。估計季節不等人,煙苗等著松土施肥催長。那些匍匐在煙苗上,穿著透明塑料雨衣的勞動者,不是青年,不是壯年,也不是中年,而是跟我母親一樣的老年人。半蹲著,揮著小鏟,沿著煙壟,緩慢移動。裹著白色的雨衣的身軀如蛹,我看了看后山,插著各色清明花的墳頭實在恐怖,櫛風沐雨地活著,多少還有希望。希望,就是驅動身體的動力。無論老幼,活著,就得在一條看得見或看不見的路上前驅,直到撲跌不再起來。
雨水清涼,大地煥發新機,而維護這春色的,卻是一幫年逾古稀的老人。
西邊,原來獨立而居的曉睦堂、泉井眼、塘面背、楊家、木家院子、金剛堂,房子受了鄉道的蠱惑,紛紛靠攏過來,你接我,我接你,一個村子一個村子連接了起來。如果不看路邊的標識牌,外人已經無法辨清哪里歸哪個院子了。路邊的房子一模一樣,三層樓,帶小院,我感嘆這里的土地充足。在東干腳,能蓋一座寬大的房子已是難得,根本不可能如此隨心所愿的蓋帶庭院的房子。那些打開門的大門邊,或空洞洞的,或擺著條凳,坐著三個兩個老人。他們望向我,一臉好奇,以為我是誰家的來客。或者只是看雨,或者看雨里的煙田,想著煙的生長,或者再猜這雨還要下幾天。我們一路向西,過了金剛堂,路邊的房子還是帶小院的樓房,一座一座,齊整的排在路邊,彰顯著財富的氣息。我們幾十年的熱愛與夢想,落在地上,無論在市鎮,還是在西山腳下的鄉村,都是一個模樣,那就是火柴盒一樣的房子。我們的一生,好像就是為此奮斗。賺了錢,回來蓋房子。錢花完了,出去賺錢回來,裝修房子。房子長成以后,上有老下有少,還得鼓足干勁出去掙錢養家。而這些房子,只是成了承載我們人在他鄉思鄉的窩巢。我們一生,在這房子里安然度過的時間并不多。看著那些高大的房子,感覺世界真變了,然而,我卻并沒有感到多么溫暖或興奮。又郁悶,這是我們這一代人改天換地所贏得的自豪。
在變化莫測中,最好的選擇就是別出聲。
一路往前,只在洞開的大門中,看到一些老人外,在那些緊閉大門的庭院中,我們也看到了里面停放的小車。生活是不是在好起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們在越來越接近自己的熱愛與夢想。我們不是在路上,我們已經抵達了一個時代的驛站。未來已來,還是未來還遠,現在都得停留,捋一捋這一路的風塵仆仆值不值得。
在路上,我一直留神一口大水塘。
那是木家院子的標志。
那是我年少時候,在這片土地上見過的最大水塘。
水塘之上,住著表姑、石青叔、火亮表叔、水亮表叔。他們的木房子、泥磚房子在山的擠巴下靠向水塘,人們在水塘邊上種了幾兜柳樁才算穩住村子。正是柳莊發芽的春天,讓我記住了四面環山的木家院子。這太陽落下的地方,水波之上,鵝鴨鳧水,柳枝側旁,雞鳴狗叫,道路一邊,煙村如畫,山如人立。來過一次,還想來的,奈何石青叔跑了廣東,抓錢營生去了。表姑作古,幾個表叔不相來往,一別,我點了四根手指頭,四十年前,這些村莊如山群里的星輝。四十年后,山還是當初模樣,從陽明山跳脫出來,如一排怒濤,在半天起伏著,滾滾向南,勢不可擋。村卻毀了,推倒重來,看了半天,新起的每座房子幾乎一模一樣,要不裸墻,一墻粗糲的紅磚,要不貼了瓷片,一墻亮白。相同的是,大山安靜,大地安靜,雨如歌謠。
越往前走,心里沒底,便倒了回來。
車窗外是熟悉的煙田,要勞動的人,歲月無阻,風雨無阻,在土地上,一如既往那樣佝僂著扒拉著,機械,麻木,還是如初戀,還是當成責任,無法得知。
從連成片的房子出來,我問開車的德順,木家院子的水塘填埋了?一路都沒看見。
德順說:你看西邊,最大的那座嶺下,就是木家院子的水塘,房子遮到了。要不要倒車回去,我帶你去看看。
我說不用了。
我并不是怕看到我不想看到的,而是這世界確實變了,在由陌生變得熟悉,在由新鮮變得司空見慣,由渾濁變得清澈見底。還沒有變化的,就是田間地頭那些勞動的老人,不管熱愛與否,也不管世道滄桑,他們在這片土地上,著著實實勞動了一生。這是我熟悉的,而這春雨激蕩的聲音,我希望是一曲贊歌,給那些勞作不息的人。
過了蔣家壩,雨未止,模模糊糊的車窗外,那些聳立的建筑,是我們小時候課本里描繪的童話世界。
2024.4.10
向北
回到東干腳便和頌德聯系,告知我回來了。
頌德是我在舂陵中學的同學,睡上鋪的兄弟,在鎮醫院上班,白大褂。
隔天,頌德休息,約我出去走走。
頌德長得有點像歐洲人,皮膚白皙,頭發自然卷,不過遺憾的是一副五短身材。他開車到東干腳接我,說:附近沒什么好看的,我們向北,去雙龍水庫。東干腳周圍是村莊和田野。有古村落,有穿過田野婉若游龍的河流。古村落的瓦房被扒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堅硬的水泥殼。青磚墻、石板道、老房子已經湮滅作古。當然,人也少了,空洞洞的,如廢園。水田改成煙田,河里黑色成扎的育苗墊隨處可見,尼龍袋、塑料袋、膠瓶子到處可見。人們為了貪圖方便而忘了舉手之勞的義務,令人無語、憤怒,又無奈,干這些的事的,都是熟人。西山太高,可望,無須及。爬上去,看到大地上起伏奔騰不停地陽明山,和開車去雙龍水庫看到的景象,應該無二致。而且,我對雙龍水庫有個情節,我父親年輕的時候,生產隊抽調他去修過雙龍水庫。當然不僅如此,東干腳的勞力,幾乎都被抽調去修過雙龍水庫。雙龍水庫修建成功之后,改變了寧遠北路的生產面貌,季節河不再斷流,旱田成水田,讓糧食生產得到了發展,豐收了,大家不在餓肚子。
雙龍水庫離家三十里。
此前,或者很早之前,父親攢錢給我買了自行車,解放雙腳的時候,第一個愿望,便是出門向北,去看雙龍水庫,看父親和鄉親們的勞動成果。聽茶叔說,那些戰天斗地的日子,每個人都激情澎湃,干勁十足,鄭家院子的某某拉土方,一天拉四十幾車,累得自己屙血了都不休息。工地上都是比賽的號子聲,重要的是每頓還能放開肚皮吃。出得門來沿永連公路向北,大的村莊小的村莊一路相連,而永連公路上,車輛少,人少,走幾分鐘,才在村口見到幾個人影。過清水橋,過小塘鋪的黑松林,過唐大歷縣城座堂,過呂家橋,山撲面而來。茶叔說雙龍水庫在上龍盤進去五六里,上嶺都是盤山公路。過風干腳,過劉家坪,上大坡——足足兩里路長的大斜坡,下來推車,到半山腰,對面是怪異的黑色石山,棱角分明,像王冠,像大海涌起的浪花。這邊山腰上有房子,簡易樓房,零零散散,屋前水泥水池嘩嘩地往外流水。轉過山頭,是大橋橫亙。大橋之下,是深淵,大橋之上,大山之頂云霧蒸騰。橋那頭,永連公路蜿蜒而上,松樹林密不透風。在大橋上歇了半晌,不見車,不見人,不見煙,山水、林濤把我包圍起來,冷清得不得了,便轉身回走。
后來,建平兄弟騎摩托車,載我到候坪尋親,才知道,過了大橋,上山,在山上樹林里走幾個“之字路”,見到天光,路還在半山腰上掛著。山下的凼谷里,盛著的就是候坪。再往北,桐子坳、雙牌、接履橋、零陵、瀟水、湘江……
頌德約我去雙龍水庫,他以為我是去過雙龍水庫的。
其實,我心去過,而人走岔了路,從未到過。
路邊的村莊跟寧遠他處的村莊一樣,不僅被時代摧枯拉朽,還被時代改頭換面。當然,推動時代的是被解除束縛的人。很多都是熟人,他們都是老實的種田人,身份疆域打破之后,他們一部分還是作田,在老家躬耕,一部人搖身一變成了打工仔、手藝人、生意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認知,不同的作為,不一樣的選擇,結果就是現在路邊連在一起的高高低低的樓房。從何家院子、清水橋、橫龍山、萬家、成立坊、鄧泡士到小塘鋪,不見一片黒瓦,樓房連成了一片。如果不是路邊的房子單薄,從巷子口一眼看到屋后的田園,還以為是在城里穿梭。這些地基原來都是良田。無論怎樣,這是一代人的選擇,那些隱憂,先放在一邊,我們現在需要的,是繼續發展。不停下來,才有可能抵達目的。
到大斜坡下,頌德不上坡,右轉上山,直走,說,上去就是上龍盤,再過桐木漯,上幾座大山,就到雙龍水庫。
這是正北方向。
我以前,走了西北方向。
上龍盤,我其實很早就來過。建平兄弟的爸爸在桐木漯鄉政府做司法員,就帶我來過,還去圩場買過山里人(瑤人)養的旱鴨子,回來做炒血鴨。建平爸爸是我們村里的酒神,到了他工作的地方,吃飯的時候,我們還喝了兩壺山里人釀的“瓜簞酒”(玉米酒),入喉甘冽,易醉。
想想,建平的爸爸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二十年了。
不僅如此,與我同齡的建平兄弟,離開這個世界已經十年有余,回到東干腳,沒有人再陪我瘋了。
過了人煙稠密的上龍盤,我感嘆自己當年的荒唐無知,又深刻地領悟了一遍方向不對,努力白費。山路兩邊,竹林、松林間雜,在低洼處,偶見一兩處漆黑老朽木樓。桐木漯鄉是瑤族鄉,我們叫山里人,以前靠山吃山,賣樹子換糧食,生活其實已經漢化,不遇節日,很難見到他們穿青衣扎花帕戴頂板了。
公路蜿蜒,頌德專心開車,我專心看外面的景致。
這里已經接近陽明山的腹地,離陽明山的標志萬佛寺估計二十里。
雙龍水庫取了陽明山里大源、小源兩河作為水的來源,故名雙龍。水庫在兩山之間筑壩蓄水……正在我想當然的時候,車穿過連山夾峙的單行道,沖到水泥平臺上,面前豁然開朗,一張著鐵絲網的大壩,一彎無盡綠水,一瞭望塔立在綠水上呈現在面前,頌德說到了。我卻為剛才的想象感到尷尬。雙龍水庫不是兩山之間,而是在群山之間。群山對峙,生出一條峽谷,而正好大源、小源兩水在此交匯——老師說文章本天成,其實,水庫也是天作,人發現補遺而已。
停好車,在小山包上,看到了兩個巨大的花崗巖石碾,一半埋在土里,露出的一半,也生了青苔。有一噸重吧。我問。頌德看了看,說還不止。看面前的大壩,二百米長,六十米高吧,呈梯形,綠草漫布。下面是一方平地,有四座長方方形的青磚瓦屋,荒草叢生,周圍植樹,綠竹、松樹、青岡、臘葉。鐵絲網內,是綠色水面,水波如鱗,瘦瘦的,隨山形彎曲,看不到邊際。或者已是深秋,一切生機都在隱藏之中。水也不例外,山凋零,水隨山性。兩只噸重的石碾,每天靠人力拖拽,這需要多大的力量、決心和勇氣?我想只有農民,只有窮怕了餓怕了的農民,才敢戰天斗地無懼生死。水面平靜,群山如牛趨向水面。水的盡頭,群山掩蔽,云煙如墻,遮擋了視線,也擋住了天。我和頌德在大壩上張望,他想他的,我想我的,他找他想看的,我找我想看的,不說一句話。夕光輕柔地披在山嶺中,暮色在遠處游蕩。日暮鄉關,故人之地,往事既溫暖又荒唐。想起茶叔說的為修水庫累的屙血農民,已經一絲痕跡也找不到,而看大壩陡峭的梯度,又彷佛有這種奉獻精神的人又無處不在。雙龍水庫三十幾平方公里的面積,是當年柏家坪區十萬人民一點一點拓展堆壘出來的。這是那個時代頒給父輩的勛章。而那些戰天斗地改變山河的先人,消散了,像山間的云,堆在雙龍水庫的上方俯瞰。
父親離開人世了。
我的一個遺憾就是,在他生前,沒有帶他來看一次他們親手建造的雙龍水庫。
父親在雙龍水庫出工的時候,每天黃昏休工,都要上山砍一擔棍棍柴,到次日黃昏休工再送回東干腳。山路,公路,小路,百十斤重擔,三十里路,父親反反復復走了多少回,我搖搖頭,自嘆不如。雙龍水庫建好之后,柏家坪、清水橋兩鎮成魚米之鄉,可有多少建設者重返雙龍水庫,欣賞他們當年親手創造的杰作呢?
青山不老我不閑,半生蹉跎已惘然。
我在人間兜兜轉轉,也是在四十年后,父親故去四年后,才來雙龍水水庫,踐四十年的諾。四十年前,一個瘋踩單車的少年,一心尋覓雙龍水庫的我,在人間兜了一個大彎,終于回到了這里,北斗星亮起的地方。
只記美好不記怨,方不辜負此世間。
我想繼續往里走,去看看,這件藏于大山的寶貝到底有多大。
頌德看了看天色,猶豫了,說里面還有幾十里,都是山路,一時半會走不完,下回早點約幾個同學同來,一起熱熱鬧鬧。
確實,大山寂靜,人煙荒蕪,半個下午,在壩上,我們只遇到一個騎摩托車的路人。
下回,下回是多久?
這次見雙龍水庫,我足足費了四十年。人生有幾個四十年?暮云似乎融進了我眉間,看哪,都是推卻的味道。那就下回,活著的時候有個念想,就多一分力量。對雙龍水庫有念想,回家就會多一分寄望。即使不能再來,北望,心思也多一個明白落處。
無論天涯與海角,大抵心安即是家。
離開的時候,輕撫綠色的鐵絲網,天低云垂,那一湖平靜的水停在群山之間,如我平靜的眼眸,所有的波瀾都在心底涌著,等著,藏著。
2024.4.11
向南
揣著過與農村不一樣生活的心情,向南,到縣城尋找機會,卻過上了一段最為荒唐的日子。
范叔下鄉在我家住過,英明精氣,結實壯巴。原來憑關系進了縣里某局,后來遭清退,回到社會,自謀職業,開大貨賣沙子。買沙子的多是建筑大戶。我自認為范叔至少認識很多包工頭,在工地給我找一個小工的活,應不在話下。其時我已經厭惡了農村了無生機的生活,一切都太慢,又太窮,從春扒拉到秋才有收入,而所有的收入合起來,還不夠買回一輛單車。很多勞力都閑著,閑不住,一個勁地開荒挖地,種植創收,而街上,白菜一毛錢三斤。這讓人發狂。在這絕望中,縣城開大貨的范叔猶如星光,讓我自以為找到了方向。
縣城在南邊,離東干腳三十八公里,八毛錢車費。
六月陽光當空,我心激動,以為找到范叔,就找到了打開生活一把的鎖匙。
在闕家路口攔了過路客車,激動地上了車——那時候,坐車的機會太少了,村里很多老人一輩子沒去過縣城。在虛妄心機的鼓動下,我都不屑于和家人說一聲。范叔不是我的救命稻草,是我倚靠的大樹。甚至幻想,找到工作,無論做什么,都不挑剔,只要不受農事束縛,每天都有收入,這一趟冒險便是值得。看到河畔的平田院子、荒山、野嶺、柏家坪寂靜的街道,荒野,大河,我感覺自己飄了起來,已經不屬于這片土地,感覺自己心中的那只箭已經脫弦,疾馳而出,比車還快,不管不顧地射了出去。
在沙場找到范叔,范叔胖了不少,已經有些邋遢,還是那么熱情,就如當年。他將我帶回家,在東城,在剛在出城往冷水的路口邊上,老武裝部對面,向西走幾步,就是南門橋。縣城里唯一的風雨橋。一邊是城關稅務局,隔河,那邊是莊稼田園,遠山如眉。河堤上,種著稀稀拉拉的幾棵水冬瓜樹。風雨橋下,是平靜的泠江水流,微黃的水面流紋如織。橋上木頭的風雨廊道被歲月啃噬,筋巴鼓鼓,在勉力支撐,其上的瓦片卻整整齊齊,一副見慣風雨的樣子。我只看了一眼,沒想到以后,卻成了我閑時唯一的去處。范叔住六樓,把我安排在一樓雜屋,屋里有床有桌有風扇,有廚房有洗手間,配套齊全,就是狹小了一點。范叔無私地接納了我,他的心比這間屋子寬大可靠多了。范叔在買賣場上已經奮斗了數年,見慣了算計,對我卻十分真誠,安排晚飯,和他的愛人、孩子共進晚餐,并商量明天帶我去見包工頭。他認為我一米八的身子做一個小工,綽綽有余。
我陪他出車,在南門市場賣掉沙子,坐著他的大解放——在沙石路上,車有多大,就有多顛。走環城路去北門歐家,找他相熟的包工頭。路上,我基本摸清了縣城的東西南北的標志物,感覺縣城像一個比柏家坪大了好幾倍的集鎮,最重要的縣城中間有一條江。縣城的房子幾乎聚在江水兩岸。離開江,東南西北,都是農村,有零星的紅磚樓房,更多的是跟老家一樣的瓦房,一層一層,堆疊在一起,蓄勢待發。在城北一片工地停下車,工地上空蕩蕩的,只是一塊雜草零星的荒地,在炙熱里散發著泥土的腥味。我和范叔下車,穿過坑坑洼洼的工地,在那頭的村子最前面的瓦房子中間找到了包工頭的家。路上,范叔脫了汗衫,掛在胳膊上,裸著上身,一邊走一邊叮嚀我不要怕,這家不要,找下家。見了熟人,進了門,一問,工地是有,在等上面批錢下來開工。這話就像一根牙簽,一下子將我心里鼓起的泡泡戳破了。一起喝酒,喝了一大碗酒,都沒有喝出酒味來。兩個人喝得面紅耳赤告別出來,范叔的小眼睛發現了什么,從口袋里掏出票子,抽出五十元遞給我,說先拿著生活,你就住我一樓,工作再問。拿了范叔的五十元,心里卻渺茫起來,心情像路邊樟樹上曬得蔫里吧唧的碎葉子。
范叔出車,去道縣拉沙子。
我留守雜屋,等他消息。他早出晚歸,有時候行情不好,一車沙子幾天都出不了手,臉色不好。我便不找他,一個人在小城里漫逛,自己找找機會。寧遠縣城其實很小,我靠腳力就能東南西北走個遍。南邊的寧遠汽車站,九疑路,往北一點,就是泠江市場,我買菜的地方,一斤白菜一毛二!我曾想過當菜販,一問,那些賣菜的都是附近的農民,菜是自己種的。過了新五拱橋,便是供銷社,聚集著城里的時尚美女,供銷社對面是新華書店,我雖愛書,但在生計無著落的時候,書和磚頭無異。往前便是文廟,紅墻碧瓦,文廟北邊,糧食局、交通局,往西一點,寧遠一中,人民醫院。向南過老五拱橋,在橋上看,西邊遠一點的是三中的白樓和木材廠淺藍的廠棚。橋邊則是運輸公司的車場,及對面環境幽雅的寧遠衛校。往前走,是居民區,供銷總社、城關中學、建設銀行;往東,有一些新開的飯店旅店,沒有見到用工的牌子,繼續往東,回到寧遠汽車站。汽車站對面有一棟寧遠最高的大樓,八層還是六層,芙蓉大廈,賓館商場混合。那一側是一溜新開的民營商店,衣服電器五金百貨,以服裝店最多。中間夾著寧遠二中。過新五拱橋,直走,是縣委縣政府,向東,便是我住的地方。一遭走下來,大概需要四十五分鐘。除了新建筑和商業街,房子基本是瓦蓋,熟悉、親切、溫暖,又讓人絕望。
我們村里的某某在供銷社上班。
父親的熟人某某在桐山區政府上班。
我一個遠房表姑在城關糧站上班。
我把家里的關系梳理了一遍,臉都不熟,熟悉的只有一個名字。我便想,初中同學王航飛在城關中學讀書,鄭頌德、歐陽文平在寧遠衛校讀書,在四中認識的歐陽新在一中讀高中,還有一個本家歐陽金輝在豬頭山上的文理學院讀民辦大學。其他的熟人朋友,要不在老家,要不就不知道在哪兒了。認識的這些人,都是窮學生,靠家里供給,比我還窮。但是偶爾去蹭一頓飯還是可以的。我讀過書,我知道。
去一中找歐陽新,一個很精明又聰明的本家,中和的,讀書厲害,而且還很能打,在混混中經常能充當頭目。我去找他,好不容易找到他的班級,卻被他的眼鏡同學告知,歐陽新一個星期前就離校了,聽說是到西安倒古董去了。高中生,古董,這是哪跟哪!離開學校,漫無目的地走過人民醫院,盤算去哪的時候,走到了交通局門口,迎面走來一伙學生,六七人,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壯有瘦。擦身而過之后,突然有人揪住了我的脖領,一看,是個瞪圓了眼睛戴眼鏡小胡子四方臉的陌生年輕人,身材高大。范叔說我一米八,而這人就有一米九,高我一頭,他回頭問:你認清楚,是這人么?一個小年青走攏來,指認了我。我也認出了,在四中的時候,我們的兄弟伙和他發生了摩擦,我露面了。這小伙子的哥當時在四中教書,暗中找了不少人對付我,我以為過去了,沒放在心上。沒想到,兩年后,竟然又在這里碰見了!他們六七個人,而我一個人。他們的一個兄弟在交通局門口被人打破了頭,送進了醫院,他們出來尋人,沒想到尋到了我,他們把我圍在中間,挾持到醫院,先去看他們的兄弟,然后再對付我——其實不過想敲詐一筆錢。到了醫院,遇到我在一中找歐陽新時遇到的眼鏡同學,他問我怎么也在這兒?當年不對付的那個小伙子說他讓抓的。歐陽新的眼鏡同學還是挺夠義氣,說這人是歐陽新的兄弟,你們也搞他?他們一聽我是歐陽新的兄弟,頓時面面相覷,給我遞煙,道歉,邀我去學校吃飯。我看了一眼斜躺在病床上滿腦袋纏著紗布的人,說沒事我走了,我就走了。
出了醫院,才發覺衣服被汗打濕貼在了后背上。
不過因為歐陽新,我又覺得這些沒什么大不了,在困境中,總會有一股力量潛藏在身邊的。
后來,我去過城關中學找過王航飛。城關中學的學生多是縣城子弟,氣質與鄉村中學截然不同。我又羨慕航飛,身子雀鳥一樣瘦小輕便,眼睛比熊貓眼還深邃,鼻子也像老鷹鼻子一樣尖利,整個人拼湊起來的一樣,卻有一個好家庭,和一副好心腸,不過得不到發揮,因為在家里,他不討喜,也就得不到欣賞和鼓勵。我和他像天涯淪落人,每當我轉到了城關中學門口,便進去看他。我綠衣黑褲,大搖大擺,無人敢攔。
我還去豬頭山上的文理學院,在他們幾十人睡的大宿舍睡過幾夜,跟著金輝進過教室,幫同學填空位,聽過身材干癟的花甲老師兀自講《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煞有介事地翻過大學課本。
工作雖然沒有著落,小縣城被我像老鼠一樣絮叨了一遍。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我愈發覺得這個小縣城不適合我。
每次去豬頭山,都要經過風雨橋,這樣可以抄近路,在田埂路上走幾段,就會到豬頭山腳下。通過金輝,認識了民辦學院的胡功達、孫新武、陳慧萍……他們覺得家鄉不適合他們,應該去遠方,去闖蕩,去建功立業。
更多時候,我一個人在風雨橋上趴著。
上午,菜農挑著碩大的尿桶過來,在機關單位收集了糞便,吱啊吱啊的挑過橋,踩得木質橋板咚咚咚,隱隱然帶著節奏。過了中午,陽光落在頂上,河風清涼,有穿半截褲的漢子趿著污濁拖鞋過來,脫下衣服朝橋板扇扇,便一屁股坐下去,靠著橋欄桿打盹。到了黃昏,有精神矍鑠之青衣老者白衣老者,一手提了釣竿,一手提了小捅,在橋上找了位置,或在橋頭,或在橋中,從鐵桶中取出馬扎和魚餌,坐下專心釣橋下的鯽魚。我時而看看南邊,時而看看橋中,時而看看一臉肅靜的釣魚老人,一個下午,也釣不上幾條魚。我甚至懷疑,他們端坐如塑,不是為釣魚,而是為練功。我看他們,他們從不看我一眼。我不知道為什么,難道僅僅是因為我一個大男人穿著花衣服?
六月過去,學校放假,我的工作還是沒有著落。
范叔不好趕我走,其實我已經開始自己厭惡自己。
我是大丈夫,卻淪落至此,非我所要,我能干什么呢?我什么不能干呢?就在這種膨脹中,一個黃昏,我關好門,一個人去車站,什么也沒帶,坐上了南下廣東的客車。命是用來改的,人生在世,不推翻自己幾回,是很難在人生路上走遠的。我什么也沒有,怕什么!
那年是一九九二年。
這回我走遠了,而且因為不信命,在南方海邊足足漂泊了七年,從工地、碼頭、石場到流水線。風一樣沒有著落,穿過地火與煉獄,才看到正午地陽光穿過陰霾隙罅,落在我的生活里。我慶幸,一切還來得及。我雖然滄桑,我的心還和當年一樣,不為現實所限,躍躍欲試。
或者,不服氣的農民,通常都是這樣,一生補現實的課,讀社會的書。
2024.4.12
向東
往哪個方向,都是生活。人間不平路,各有各的苦。
吃過早飯,茶叔便問我,吃不吃筍子?吃不吃蕨?我說吃。茶叔便笑了,一切在他的意料之中。又說,我帶你去扯,順便看看菌子生出來沒有,撿兩朵菌子回來打湯喝。我說走啊。他又問:你不換鞋子?你那鞋子進了野地,攀了露水,一下就濕完。
這回我沒聽他的,休閑鞋輕便,換高筒雨鞋,走路不得勁。
茶叔拿了一只黑料小泥桶,出門向東,過橋,向著林子,在前面領路。
這是我最為熟悉的一條路。
在平田院子讀書的回來放鴨子,后來回家務農,種西瓜、種烤煙、種紅薯,走的都是這條路。從這條路出發,一路向東,最遠的地方,我還去過東邊的鯉溪和永安圩。
其中兩次便是茶叔帶去的。
那時候窮,人不耐窮,就得想法子。農民除了一把力氣,就只有寒酸。為了改變這一點,父親給了幾塊錢本錢,讓我跟著茶叔到十幾里外的鯉溪、永安圩挑豆子,清水橋趕圩的時候,再挑到清水橋街上賣,一斤賺五分錢差價。當時東鄉(我們習慣把鯉溪、永安叫做東鄉)出產一種黑豆子,據說磨豆腐出豆腐多。清水橋這邊還沒有人種,物以稀為貴,我們便舍了力氣,用微薄的本錢,靠力氣掙幾個零用。我當時人嫩,十五六歲,一次只能挑三十幾斤,回來的路上,還要歇好幾肩,回到家,腳抽筋,幾天走路蹦蹦跳跳,腳后跟不敢著地。茶叔挑六十斤,放下擔子,還挑水做飯,蹲在大門口和我父親聊天,輕輕松松,一點事兒也沒有,方知姜還是老的辣。
當時同去的還有石枸伯夫婦,他們去買土豬回來喂。據他們訪問,永安圩的豬崽,一斤比清水橋便宜一塊,比雙井許便宜八毛,三十幾斤兩只豬崽,去永安圩買,能省二十三十塊,是一筆大數。買了豬崽,連竹夾籠也要了,夫婦倆一路輪流換肩,仍是汗流浹背。我們歇肩,他們歇肩,一放下擔子,石枸嬸撿干凈地方坐下來,便一個勁地捶小腿肚子,罵它們不爭氣,走不了十幾步就酸就軟。石枸伯黃蠟臉一臉茫然,再走,就不換肩,自己一個人挑到屋。在村里,大家都知道,石枸伯是最怕老婆的男人,受什么氣,只是扁扁嘴兒,聲音都還沒出,就算過去了。
去的時候,很興奮,從這條路出發,向東,過勒桑里、朱家山、疊紙堂,大小和東干腳差不多,幾堆瓦房,十幾二十戶人家。進了院子,一路狗叫狗追,人們見怪不怪,任由黃狗黑狗大狗小狗在我們身后跟著齜牙咧嘴狺狺狂吠。我們的扁擔提在手里,狗不敢跟得太近。那些人在看我們,究竟敢不敢打狗。在他們的地盤,打狗就是惹事,惹事就得賠錢。好在我們手里的扁擔維持了平衡,過了幾個村子,都相安無事。
去永安圩的路其實不好走,新田馬路剛修,泥沙路,地上的坑比籮筐還大,偶爾路過的大汽車,像跳霹靂舞一樣左搖右爬,屁股一路冒黑煙,費勁得很。我們走山路,一路卻興趣盎然。每一個村子都有故事,每一處崖墳都有傳奇。而這些,守在東干腳的茶叔都知道,講給我聽,就像數豆子。石枸伯也聽著,偶爾罵一句“臭X叫”,罵茶叔瞎編。茶叔和石枸伯一直言和意不和,一聽石枸伯呲他,便紅了臉,說“我臭X叫那你臭X叫一下,看你能叫的多好!”石枸嬸在身后打圓場,說石枸伯“講古人(故事)就是編,你當什么真咯,沒見識!”經此一鬧,茶叔就不再講沿路各村的掌故,怕石枸伯認真挑毛病。大家埋頭趕路,一路沒遇到一個行人,一口氣走到楓木山。在山嘴上,俯瞰山下的二禾,才開口說“永安圩這邊和我們那邊差不多,才插完禾,水還滿田。”石枸伯也不說話,直到永安圩,買了東西,找了飯店吃午飯,坐下來,各人用腳踩著物件的繩子,才喚來老板娘問有什么菜。石枸伯愛吃鴨頭,開口便問還有沒有鴨頭,老板娘說還有鴨屁股。石枸伯也喜歡。茶叔就笑了,露出缺門牙,想說什么,卻沒說。石枸嬸卻皺了眉,說“鴨屁股那么騷你咽的下?”石枸伯認真了,說“女人家,懂個卵,吃什么,管什么管。”
我又覺得,他們夫妻倆生活其實很幽默。
石枸伯怕老婆、愛老婆是混在一起的。這是一門學問,有的人一輩子都糊涂,打打殺殺;有的人一輩子自得其樂,磕磕絆絆。
走進東邊林子,茶叔就在空地上俯下身子,像地雷兵一樣。
這是蕨茅地,有蕨。
我也佝下腰,還在地上撿了一根朽掉了葉子的杉木枝,捏在手里扒拉,一個是橫在面前有刺條,一個是地上有堆疊的干茅草。茶叔佝著腰,說這里好多,一片。問我看到沒有。我什么也沒有看到,只好繼續扒拉。在刺蓬下看到數根嫩刺青苗,壯壯的,便伸手掰了過來,去皮,嘗嘗這春天的味道。咬一口,脆,水分足,有一絲淡淡的甜味。面前是高過我幾頭的油茶樹,想起茶泡、茶耳朵,這正是季節,不找蕨了,抬起頭,在油茶樹枝下轉了一圈,只看到細碎的葉子,灰灰的天空,沒有看到嬰兒拳一樣的茶泡和一葉臃腫肥嫩的茶耳朵。問茶叔哪里有茶耳朵。茶叔說掰了蕨扯了筍子,帶你去油茶林,包你摘不完。
茶叔就像這片土地的精靈,哪里有蕨,哪里有筍,哪里有苦菜,哪里有棉菜,哪里有蛇,哪里有魚,哪里的新墳埋的是誰,他都知道。他在這片土地生活了快八十年了,這片土地就像他的一雙手,他了解這片土地,就像了解他手掌上的硬繭。
石枸伯作古多年,我父親也離開人世多年,茶叔一起長大的朋伴,十去六七,他自閉了一般,不與人來往,不湊熱鬧,一個人居家,一個人趕集,一個人種地,一個人出出進進。我們從外地回來,像喚醒了他一樣,才聊發少年狂,春天帶我們去野外掰蕨、扯筍子、掐苦菜,夏天帶我們捉魚、撿雷公菌、摘枇杷。這些他以前經常干,用來謀生,現在,便只是同我們娛樂,他讓我們見識了這一片土地的豐饒和無奇不有。我甚至想,以后我要帶自己的孩子,踩著他的腳印,去掰蕨、扯筍子、掐苦菜、捉魚、撿雷公菌、摘枇杷,記住我們的家鄉,家鄉僻靜,但無所不有。
沿河而下,我和茶叔滿頭大汗,收獲也不少,有了小半桶筍子和蕨菜。
茶叔說河那邊有一片蕨地,也不經我同意,兀自過了單板水泥橋。
我當年在家放鴨子,這橋就是在的。不過,不像今天,這橋在河面上橫著像一條三節棍,河中心用形狀各異的青石板隨意堆砌起來做了橋墩。茶叔過的時候,我發現他人穩穩當當,橋卻有點晃動,輕微傾向橋下幾米寬的水面。橋面兩個巴掌寬,即使不晃蕩,眼一花,都有可能失足落水。水深不至腰,但在這荒山野嶺中墜河,無論如何是件驚魂的事。茶叔過去了,我也得過去,四面八方,都是新墳舊墳,像饅頭一樣。我不跟過去,內心不安。因為這些饅頭里,不少都是故人。前一節有點晃動,很輕微,中間一節,晃動的幅度有一個手指寬了,中間青石板堆砌的橋墩在顫動,我怕其中一塊石頭瀉出去,橋墩、橋面一起倒進水里,心里麻麻地,問茶叔,勒桑里的人出出進進不走這橋么?
茶叔一聽便數落勒桑里的人起來,沒一個好東西。上面河有一架好好地橋,這三根便是中間的一塊橋面。勒桑里的人把上面的橋拆了,一塊橋面抬到了呂仙巖井邊搭橋,一塊橋面抬到了這里搭橋,出出進進像耍雜技,絕了,真的要絕了。
我跑起來,沖鋒似的過了橋,又擔心,回去怎么過橋。
我不怕水,而是怕落到水里,團團轉轉周圍那些“饅頭里”的熟人看我笑話。
在林子里佝腰俯察,林地上其實有不少好東西,筍、蕨菜、苦菜、刺苗兒,不期而遇。以往,要吃到這些新鮮,要走很遠的路,去到荒山野嶺,才能有所收獲。現在,人力局限,土地拋荒,種上了林木,少了人畜干預,荒山野嶺上的野菜跑下來,不到十年,就跑到了家門口。如果村子荒蕪,不到十年,村子也成為野菜藤蔓荊棘的地盤,擁抱自然。
我在擔心回家怎么過橋的時候,突然聽到了鐵器與石頭巨大的撞擊聲,如平地起驚雷,要把天震出一條縫來。
桂新高速(桂陽新田)到二廣高速的延長線開工了。茶叔說施工隊已經在這片林地里清出了一條路。以后到東鄉,到新田都是十幾二十分鐘的事了。
我們以前到永安圩挑豆子,來回五個小時腳程,回來要歇兩天。
只是,我還沒有去過一次新田,沒有看過新田的武當山,沒有觸摸過新田的黃土地。
新田,在永安圩東邊,太陽升起的地方,距離多遠,我還沒概念。寧遠以前跟新田一樣窮,都是山里的貧困縣。寧遠修了永連公路,直通廣東連州,后來又借道二廣高速,直達珠三角腹地,勞工市場繁榮,不少人創業,經濟發展,摘掉了寧遠的貧困帽子。新田就慘了,縣域內沒有一條省道,別說高速了。貧困的帽子一直戴著,直到國家發力,才摘掉貧困帽子。想致富,先修路。這不,為了新田發展有后勁,將桂新高速延長到二廣高速,修成之后,新田人可以借二廣高速直達珠三角腹地,人貨高速流通,地域經濟就不再封閉了。
新田在最東邊,邊上有金洞林場,有寧遠湘軍發祥地石家洞,新田過去,就是郴州桂陽。
我知道。仰起頭,卻只能看到自己頭頂的這方天,灰灰的,穹窿蓋頂。
四周林木密密麻麻,在春風里輕涌著,嗡嗡著,嚶嚶著,吟唱著,醞釀著。
大地常新,人卻是一代一代,前赴后繼,繼往開來。
看到團團轉轉荒草里的那些“饅頭”,想到回程上的那搖搖晃晃的水泥橋,皺眉之后,又釋然開來,茶叔在身邊,冥冥中那些人也在身邊,有的已經歷了,完成了使命,走了。有的人在路上,在緩緩而來,在體味著歲月變遷,在欣賞著這片土地,遲早,如河,要歸大海。恐懼,不過是人生的味精。
2024.4.13
【作者簡介】歐陽杏蓬,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湖南寧遠人,70后,業余好寫作,著有散文集《繽紛湘南》《一生兩半》《現實之境》等9種。作品見《文藝報》《莽原》《時代文學》《天津文學》《青年文學家》等刊。作品入選《深圳讀本》《天涯散文十年》《國學人文教程》《<作品獎>獲獎作品》《燈盞·2019(上下冊)/中國作家網精品文選》《燈盞2020:中國作家網“文學之星”原創作品選》《燈盞2023:中國作家網“文學之星”原創作品選》等,《五只雞的鄉村》《面朝高粱》《鄉關》《大地之燈》等多篇散文作品被全國各地中學選為語文測試閱讀題,曾獲中國作家網2023年度文學之星,湖南省2020年度報紙副刊作品年賽銀獎、湖南省2021年度報紙副刊作品年賽金獎,第七屆、第十五屆萬松浦文學獎。暫無相關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