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儒學逐漸成為中國封建時代文化發展的主流。儒家經典《詩》《書》《易》《禮》《春秋》,成了人們的指導思想。兩漢時期,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之爭,為經學的發展開辟了道路。東漢初期首都洛陽的白虎觀會議,確定了經學的讖緯化程序。東漢中后期,馬融、鄭玄通過注釋儒家經典,融合今古文經學理論,成一家之言,逐漸平息了今古文之爭。
一、孔子“入周問禮”與經學的形成
《史記》卷六十三《老子列傳》記載:“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公元前526年,孔子認為自己對周禮的認識還不夠系統、深刻,于是決定和南宮敬叔一起到周朝都城洛邑(今河南洛陽)向老子求教。老子在周王朝長期負責圖書管理工作,深諳周禮,他接待了孔子,使孔子受益匪淺。同時,孔子通過對洛邑的參觀,進一步加深了他對周禮的理解。洛邑為周之王都,周室的圖書典籍、廟堂文物,盡薈于此。古人對孔子入周問禮的細節描寫,有一定的參考價值。西漢劉向描寫道:“孔子之周,觀于太廟。右陛之前有金人焉,三緘其口,而銘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他又引用《詩經》中“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句子,對弟子們說:“行身如此,豈以口遇禍哉!”①曹魏王肅描寫道:孔子“至周,問禮于老聃,訪樂于萇弘,歷郊社之所,考明堂之則,察廟朝之度。于是喟然曰:‘吾乃今知周公之圣,與周所以王也’”。“孔子觀乎明堂,睹四門墉有堯舜之容,桀紂之像,而各有善惡之狀,興廢之誡焉。又有周公相成王,抱之負斧扆,南面以朝諸侯之圖焉。孔子徘徊而望之,謂從者曰:‘此周之所以盛也。夫明鏡所以察形,往古者所以知今。人主不務襲跡于其所以安存,而忽怠所以危亡,是猶未有以異于卻走,而欲求及前人也,豈不惑哉?’”②
孔子通過對既有文獻的搜集、鑒別、取舍、編訂、作序、說解,以表達自己的思想認識。他刪《詩》《書》,定《禮》《樂》,修《春秋》,論《易》理,以“六藝”教學,奠定了經學的思想基礎。
孔子刪《詩》《書》之事,據《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記載:“古者《詩》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王充《論衡·正說》云:“《詩經》舊時亦數千篇,孔子刪去重復,正而存三百篇。”《尚書》為上古的歷史文獻,《尚書緯·璇璣鈴》說孔子曾搜集了三千篇,《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穆,編次其事”。
先秦典籍多有孔子觀覽禮器、考定禮制和實施禮教的記載,現存《儀禮》十七篇以及大、小戴《禮記》,都與孔子正定《禮》經有關系。《樂》本無經文,寓乎《詩》《禮》之中,孔子正樂,主要是審定樂譜。
孟子云:“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③《史記·孔子世家》載:“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王狩于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后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孔子晚年修訂《春秋》,寓正逆是非于史實,遺微言大義于后世。
孔子對《易》有不少解說、評論,這些解說、評論,直接影響了后世的《易》學。《論語·子路》載:“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從孔子引用《易》經《恒》卦九三的爻辭來看,他對《易》不僅精熟,而且十分注重其義理,尤其是孔子“不占而已”的認識,對于后世經學注重《易》義理的探討,有開啟方向的作用。
孔子整理“六經”,為人們提供了了解先王之道的依據,從而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④《詩》《書》《易》《禮》《樂》《春秋》統稱“六經”,構成了孔子學說的完整系統。由于《樂經》一書已佚,這些文獻遂統稱為“五經”。
二、今古文經之爭與白虎觀會議
秦始皇焚書坑儒,儒家經典在社會上基本絕跡。秦朝短暫,其簡單粗暴的文化專制主義政策隨著政權滅亡而消歇。西漢建立后,文化領域開始解凍、復蘇。漢文帝時,一些秦代幸免于難的儒生依靠記憶口頭傳經,受業弟子用當時通行的隸書字體記錄下來,便是所謂“今文經”。漢武帝時期,采納今文經學大師春秋公羊學家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設立五經博士,儒家經典確定為學校教科書,儒學從而獨占鰲頭,定于一尊。但這個儒學,已經不是孔子原始儒學的面貌,而是董仲舒吸收陰陽家、道家思想資料,改造成的新儒學。董仲舒著《春秋繁露》一書,將儒家的天人合一說發展為天人感應的神學目的論。他把自然界的“天”塑造成有意志有感情的人格神,把人間的一切都說成是天有目的的安排。天給人間設立了君主,君主代天進行賞罰。人民服從君主就是服從天道,否則就是反對天。但是,天不是為君主而生人民,而是為人民而立君主。君主若胡作非為,天就會以自然災變來警告他,若怙惡不悛,天就要懲罰他,剝奪他的皇位。因此,君主可以無法,但不可以無天。這種君權神授說為加強皇權提供了理論根據和神秘色彩,同時也對皇權作了一定的限制,臣民可以利用自然災變,假借天威,對君主的錯誤行為和朝廷的不當政策提出批評,約束君主勤政務本,促使政策改弦更張。董仲舒還將儒家學說中君臣父子的宗法觀念、等級觀念發展成三綱五常的封建教條。三綱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在這三對范疇中,各自的前者具有權威和權力,后者只能服從,不能反抗。五常即仁義禮智信,是用以調整三綱關系的道德規范。三綱五常又是天的安排,這便從總體上構成政權、族權、夫權、神權。今文經學由于記憶和解說的差異,一經兼有數家。今文經學闡發經書中所謂的微言大義,為現實政治、經濟、法律作論證。今文經學認為,孔子是政治思想家,是“受命”的“素王”,六經皆孔子所作,主張“托古改制”。今文經學風浮泛隨意、繁縟啰嗦、支離破碎,《尚書》博士秦延君解釋“堯典”二字,竟然用了十多萬字。
漢武帝末年,魯恭王拆毀孔子舊房,出土一批為逃避秦代焚書而藏匿下來的經書,是用秦統一前六國的篆書字體抄寫的,由孔子十二世孫孔安國獻給國家。漢成帝時,劉歆受命整理國家藏書,見到這批書,這便是所謂“古文經”。古文經的篇章多出今文經很多,相同的經書行文也有不少差異。古文經學風樸實,著重訓詁詞語,闡釋名物制度。漢哀帝建平元年(前6年),劉歆作《移讓太常博士書》,爭取立古文經傳于學官。但在西漢朝廷中,不僅擔任教職的太常博士們都是今文經學家,就連那些達官顯貴們也是通過學今文經而占據要津的,劉歆的要求自然遭到諸儒博士的強烈反對,古文經學未能取得與今文經學平起平坐的資格,只能在民間流傳。
西漢末年,讖緯作為一種專門學說而出現。所謂“讖”,是用神秘的隱語、預言,作為神靈的意愿,向人們暗示吉兇禍福、治亂興衰的圖書、符箓,因為常附有圖,故稱圖讖。據說秦始皇時盧生入海得圖書,有“亡秦者胡也”字樣,秦始皇大修長城以防備胡族(匈奴)亡秦,結果秦亡于秦二世胡亥,這是關于圖讖的最早記載。所謂“緯”,是與經相對而得名的,是假托神意,解釋儒家經典的書。西漢末年王莽篡奪政權,繼而劉秀稱帝建立東漢,都利用過讖緯愚弄社會。建武中元元年(56),光武帝劉秀宣布圖讖于天下,正式確立為官方的統治思想。讖緯學說興盛后,儒學生徒要背誦,對策試文要引用,朝廷發布詔令,施政用人,也要引用,讖緯成為法定的經典,凌駕于經學之上。
到了建初四年(79),楊終向章帝提出召開經學會議的建議。早在西漢甘露三年(前51年),宣帝鑒于諸經支派眾多,對經義的解釋互有差異,于是在京師長安(陜西西安)未央殿北藏秘書的石渠閣招集諸儒講論五經同異,蕭望之等人如實匯報會議意見,宣帝親臨現場予以裁決,史稱石渠閣奏議。楊終援以為例,建議說:“方今天下少事,學者得成其業,而章句之徒,破壞大體。宜如石渠故事,永為后世則。”⑤章帝采納楊終的建議,下詔說:“蓋三代導人,教學為本。漢承暴秦,褒顯儒術,建立《五經》,為置博士。其后學者精進,雖曰承師,亦別名家。孝宣皇帝以為去圣久遠,學不厭博,故遂立《大、小夏侯尚書》,后又立《京氏易》。至建武中,復置《顏氏、嚴氏春秋》,《大、小戴禮》博士。此皆所以扶進微學,尊廣道藝也。中元元年詔書,《五經》章句煩多,議欲減省。至永平元年,長水校尉儵奏言,先帝大業,當以時施行。欲使諸儒共正經義,頗令學者得以自助。孔子曰:‘學之不講,是吾憂也。’又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於戲,其勉之哉!”⑥章帝于是責成將、大夫、博士、議郎、郎官、諸生、諸儒在京師洛陽北宮白虎觀(皇家圖書館)開會,討論《五經》同異。可見白虎觀會議的召開,旨在糾正所謂“章句之徒,破壞大體”,對經書的解釋統一口徑,拿出國家審定的標準本子,向全社會頒布。換言之,這次會議是為了以讖緯化的今文經學為依據,建構統治思想體系和社會規范體系。會議由章帝親自主持,五官中郎將魏應秉承皇帝旨意發問,侍中淳于恭代表諸儒作答,章帝親自裁決。與會者還有廣平王劉羨,以及賈逵、丁鴻、楊終、班固、李育、樓望、成封、桓郁、張純、魯恭、召訓、李育、劉羨、趙博等人,或為今文經學家,或為古文經學家。會議持續一個多月,作為會議成果,是由史學家、古文經學家班固將會議記錄整理成書,名為《白虎通德論》,簡稱《白虎通》或《白虎通義》。《白虎通》傳世本共列四十三個專題,囊括宇宙、自然、國家、社會、人倫、爵祿、禮樂、刑律、軍事、祭祀、婚喪、農業、商賈、災異、占卜、宗族、壽命等方方面面的內容。
《白虎通》引用儒家經傳,將《周易》《詩經》《尚書》《春秋》(包括各家的序傳)《禮》《樂》《論語》《孝經》以及各種逸文,雜糅在一起,并同讖緯說法混合在一起,沿著董仲舒《春秋繁露》天人感應的神學目的論路線,予以發揮,把自然秩序和社會秩序緊密結合起來,提出了完整的神學世界觀,完成了儒家經典與讖緯迷信相結合的國家理論旗幟建構進程。
關于天地萬物的起源以及同人倫的關系問題,《白虎通》解釋說:“始起先有太初,然后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混沌相連,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然后判清濁,既分,精曜出布,庶物施生,精者為三光,號者為五行。五行生情性,情性生汁中,汁中生神明,神明生道德,道德生文章。”接著落腳于緯書的結論:“故《乾鑿度》云:‘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陽唱陰和,男行婦隨也。’”⑦這是說由“太初”之“氣”到“太始”之“形”,再到“太素”之“質”,經過這三個階段,形成了天地、宇宙要素,進而形成世間萬物、男女老少、道德、文章,因而出現秩序,“陽”為主導一方,“陰”為從屬一方,所以應該“陽唱陰和,男行婦隨”。乍看起來,這段文字將物質的“氣”作為“天地之始”的狀態,似乎體現出唯物主義傾向,但后面卻解釋為冥冥之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操縱,這便落進神學論、唯心論宇宙生成觀的窠臼中了。
《白虎通》運用了《春秋繁露》的類比手法,將當時社會的君臣、父子、夫婦關系,與天地星辰、陰陽五行等自然現象牽強比附,來神化封建秩序和等級制度。《白虎通》指出:“子順父,妻順夫,臣順君,何法?法地順天也。”⑧這是說,在君臣、父子、夫婦這三組范疇中,各自的前者和后者的關系是永恒不變的,前者猶如天,在上為尊,后者猶如地,在下為卑。所以前者永遠是后者的“綱”,后者永遠要服從前者,繞著前者轉,為前者甘愿做出犧牲。《白虎通》還說:“日行遲,月行疾何?君舒臣勞也。日日行一度,月日行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感精符》曰:‘三綱之義,日為君,月為臣也。’”⑨“臣有功,歸功于君,何法?法歸明于日也。”⑩這是說臣子做出成績,應該歸功于帝王,因為帝王是太陽,發出光芒,臣子是月亮,其光芒來自太陽的照射。像月亮繞著太陽運行一樣,帝王理應享受安逸,臣子理應付出辛勞。至于百姓,那便是“君有眾民,何法?法天有眾星也”。?百姓同臣子相比,更是等而次之,猶如天上數不清的星星而已。既然是這樣的格局,維護王朝統治的“三綱”、“五常”、“六紀”,自然是天經地義的法則。《白虎通》說:“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六紀者,謂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也。故《含文嘉》曰:‘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又曰:‘敬諸父兄,六紀道行,諸舅有義,族人有序,昆弟有親,師長有尊,朋友有舊。’何謂綱紀?綱者張也,紀者理也。大者為綱,小者為紀。所以張理上下,整齊人道也。人皆懷五常之性,有親愛之心,是以綱紀為化,若羅綱之有紀綱而萬目張也。”三綱六紀與自然界相比附,“三綱法天、地、人,六紀法六合(東南西北上下)。君臣法天,取象日月屈信(伸),歸功天也。父子法地,取象五行轉相生也。夫婦法人,取象人合陰陽,有施化端也”。?由于論述了倫理關系取法于陰陽和天道,于是似乎證明了這些規則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原理。那么,君權、族權、夫權、神權作為束縛人民的四條繩索,以皇帝主持的國家級會議成果形式確定為法典,確定為普世原則。
盡管這樣,《白虎通》并沒有對所有問題都規定標準說法,如“王者不臣”、“王霸”等等條目,對有關解釋都沒有武斷地一刀切,而是匯集著不同的甚至相反的觀點,供人們思索參考。
總之,《白虎通》系統吸收陰陽五行和讖緯學說,形成今文經學派的主要觀點,肯定了“三綱六紀”,將“君為臣綱”列為三綱之首,使封建綱常倫理系統化、絕對化,使儒家思想進一步神學化,是董仲舒以來神秘主義儒家政治倫理學說的進一步發展。
①[西漢]劉向著、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卷十《敬慎篇》,第258頁、259頁,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
②[曹魏]王肅著、王德明等譯注《孔子家語譯注》卷三《觀周第十一》,第127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③楊伯峻《孟子譯注·滕文公下》,第155頁,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
④《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1938頁。
⑤[劉宋]范曄《后漢書》卷四十八《楊終傳》,第1599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
⑥《后漢書》卷三《章帝紀》,第137—138頁。
⑦[東漢]班固撰、[清]陳立疏證《白虎通疏證》卷九《天地》,第421頁,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
⑧《白虎通疏證》卷四《五行》,第194頁。
⑨《白虎通疏證》卷九《日月》,第424頁。
⑩《白虎通疏證》卷四《五行》,第195頁。
?《白虎通疏證》卷四《五行》,第196頁。
?《白虎通疏證》卷八《三綱六紀》,第373—375頁。
《河洛文化論衡》徐金星郭紹林扈耕田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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