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瑋印象 命運軌道中的幸運者
武瑋的第一交響樂,又名《日出地交響樂》榮獲索菲亞交響樂峰會作曲比賽大獎,今年8月受邀將赴索菲亞,其交響樂作品將由保加利亞國家交響樂團演奏。為此,我們在特殊時期通過互聯網通訊手段采訪了她。
錄制《日出地交響樂》
武瑋,一個學芭蕾舞的長沙女孩,大學改考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畢業后投身先鋒戲劇,之后又出版個人歌曲專輯《真核》《女唱師》《武瑋先生》,每一張都是自創詞曲并演唱,獲得專業音樂和文學的諸多獎項,近年來又專攻交響樂的寫作。她的作品另類而小眾,剛出道時幾乎沒有多少人知道她,漸漸地,人們發現這個與眾不同的女子也有一些與我們需求共鳴的地方,尤其是她的作品形態與所有當前的流行套路完全不一樣。在大家聽膩了模仿之作也苦于難以擺脫他人模式的今天,異質不同有時也成為前沿文藝人的一種尖銳追求。
樂評家李皖先生說:“這是一種對現實極具洞察力和批判力的思想,是一種銳利的、自洽的、中國的、完全不妥協于現今(西式)歌曲觀念的歌曲。”
資深樂評家內陸飛魚曾經評價武瑋道:“在時下音樂作者無不受到所謂搖滾、民謠、金屬、電子、爵士等等經過了大眾審美檢驗變成方程式一般的音樂風格所影響時,武瑋似乎身處仙境。”
寫作中的武瑋
2015年,崔健因對文學的卓越貢獻獲騰訊書院致敬作詞獎,武瑋憑借年度杰出作品《西北東南》獲得年度作詞獎。評委會給她的獲獎評價寫道:“古老而新鮮的、高高在上同時又是個體體驗的方式,寫出關于中國、關于中國人的新的意象和定義。回到元典,近于神啟。有筆記小說的氣質,也有啟示錄的壯闊。這里的思維和語言,幸運地,在席卷我們的事物之外。”
無論是她的音樂,還是她的詩詞,似乎共同指向一處,那就是“在席卷我們的事物之外”。她看起來置身度外,看起來無中生有。她追求“大眾審美檢驗”以外的東西,這似乎注定口味獨特、和者甚寡。所有“孤冷”、“奇異”、“拒絕”、“堅硬”一類詞匯仿佛都是用來形容她的,評論比起她的音樂現實顯得更為突出,有時甚至看起來已將她逼入絕境。
其實還有另一種說法顯然更令人信服。上海詩人阿鐘說:“曲高必然和寡,這個結論無法回避。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武瑋是一個勇敢的藝術家,她是一個藝術的原教旨主義者。”這個看法接近于品質評判。既然品質不同,受眾也就不同。如果武瑋的創作一開始就是以品質的方向為主要目的,那么她未必是孤家寡人,只是她的聽眾和讀者也許在時間線的遠端,在未來,在粗放經濟的熱鬧過后的靜謐中。
筆者在疫情之前,2019年的秋天,在上海見過武瑋。那時,她正從交響樂第三樂章的錄音中回歸到案頭。她給筆者的印象與其說是創作上的非凡,不如說是形象上的卓異。她的體形和面貌是出眾的一類,行為舉止也非常得體。然而她是一個追求質樸的人。她談笑間總能令人回到學生時代,歡愉而浪漫,輕松而自在。她說:“純樸的對立面就是平庸。”她的這種抱樸的純真態度讓她看上去與大部分標新立異的藝術家截然不同。她其實是非常大方而熱情的人,與她相處一二個小時,就會把那些“孤冷”之類的描述淡忘。
她的同學,詞曲作家小說家李曉珞說:“她是幾近癡傻的一個人。但她愛好文藝,是出乎興趣而從事這份職業。在熱衷成功學的今天,出乎興趣的人反而成了怪人。所以,我認為不是她孤冷,而是人們孤冷。”
她不乏女子的性感、柔情和堅韌,也極具男孩子的玩性和調皮,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將自己的童趣保護得很好的人。這也許需要優越的家庭環境,至少需要同事者和趣味相投的人共同營造的良好人文環境。所以說,武瑋是個幸運的人,她沒有偏離命運的軌道,沒有在“扼住命運的咽喉”的掙扎中怨忿。
武瑋采訪如果一直能這樣寫下去,多好啊!
你原先是跳舞的、演話劇的,怎么與音樂發生了關系?
答:只是我身形長得好,家長就決意送我去跳舞。可是,我極怕練功,跳舞的都知道,那種訓練跟玩雜技沒有兩樣。好在,吃過舞蹈的苦頭,人就能觸及到生理的底線,耐力、注意力、毅力真的就要比常人強些。不是說我跳舞跳不成就改行,我的條件和技能都很好,只是真心不喜歡。當然,后來又考電影學院,也是家長的意思。一考就能考上,也沒有想過自己多能耐。還是不喜歡,表演也不是我喜歡的。我特別害羞,我爺爺是唱戲的,我從小他就看不慣我,說我不行。我真的不行。如果人家看我臺上還演得不錯,那是不得已要演好,并沒有靠上心力。我是很乖的孩子,很順從,很聽話,很少逆反,我不想讓父母難過。我的老師曾經說過:“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聽父母話的孩子!”這不知是夸我還是批評我。我學音樂,也是為了討好老師。我要是不聽他話學音樂,他就不讓我上臺,這樣我就白學表演了,這樣我父母就難過了。可是,一旦我學上音樂,不知怎的,以往的不順就沒有了,一路輕松起來。唱也快活,寫也快活。我不相信“存在先于本質”,我相信一切都是命定的。命里早就定好我要做音樂,也定好了我會遇見這樣的老師。所以,我依然順從,順從命運的安排。其實,很多孩子是通過掙扎反抗脫離父母的約束的,而我不是,我是因為順從才靠近自我的。
你的老師是個什么人?能說說你們是如何教學的嗎?
答:我的老師叫張廣天,你們可能聽說過他。他是近些年來非常風云的人物,弄過先鋒話劇,人家稱他先鋒戲子,為張藝謀做過電影音樂,得過戛納獎,也為主旋律寫過歌,得過華表獎,最近又轉身文學,他的幾部四十多萬字的長篇和一萬多行的長詩震動了文學界。但是,這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這個人專注于自己的興趣,這一點與我不謀而合。他挑選我做他的學生,主要是因為我長得漂亮。他說:“真漂亮的人很少,漂亮而聰明更少,漂亮聰明而聽話就更少,另外,加上專注,那就鳳毛麟角了。”我不是借他的話自夸,這些素質有什么好自夸的?并不是努力來的,是老天給的。我是在夸老天爺呢!他這個人不裝,有話就直說,很較真的。其實,他在音樂上的造詣和雄心并不是現在人們從他的作品中可以發現的,他是繞遠道的人,他想解決既成文化影響之外的創造,按他的話說,建長城和建廁所是兩件事,前者幾輩子都看不出樣子,后者一蹴而就,便宜得很。所以,他的音樂抱負要先做基建工作。這不,我都享受到了,在他的基建上我的才華正好顯露出來。所以,我是來榮耀他的,我是他的學生,我的絢麗是他培養出來的,只有他可以教出我這樣的學生。我不是拍老師馬屁。你還記得我說我是聽話的孩子嗎?我是順從的人,順從就是我的福氣。現在很多人聽不懂我這番話,也討厭我看不起我這么說。可是,快樂還是愁苦,冷暖自知。我能榮耀他,就是我的價值。他怎么教我,這個幾句話講不清楚,不過,我可以講一個方面,既他很注重規矩,凡事從大處小處都要講規矩。然而他的規矩很不一般,不是人們想象的框架要束縛人,而是細節和深度用來提升品質。我以前不知道為什么怎么喝可樂怎么喝茶都是有講究的,而自從隨了他學習,我才知道有的規矩是道德臉面,有的規矩是品質磨煉。做一行要有一行的行道,行道比才情重要得多。他用大量的時間來教我基礎,十幾年來,甚至到今天還要考我音程、節奏和調性調式。所以說,我是嚴格的私塾出來的,不是學院的大路貨泛泛然通識。當然,除了音樂,我們還要學習哲學、文學、戲劇和電腦技術,連AI智能這些也不放過。他說,這些不是為了趕時髦,也不是為了增加修養做有文化的人,學習這些的目的,是通過廣度來建設知識的知識。所謂知識的知識,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缺乏也最緊要的。什么是知識的知識?比方文學之上是文學學,科學之上是科學學,就是不同文學和不同科學的比較,對知識的態度。在此間仁愛的,在彼處就是怨恨了。天下沒有同一的標準。只有理解大不同的人,才是創造者。學得再多的手段、技法和文化,在同一標準下,就等于沒學,越學越無知,越成為他人的注解。有多少人、多少時代都是他人的注解!那就是荒蕪,而荒蕪常常看起來很繁榮。雜草難道不是叢生的嗎?
聽說你的第一交響樂將要參加今年八月的索菲亞交響樂峰會,他們是怎么選到你的?
答:這個很簡單,就是把我的總譜寄給評委會,由他們來定奪。他們覺得有價值,就會邀請你。這是一個很有傳統也很有品質的樂團,他們在行內叫做索菲亞愛樂樂團,對外稱作國家交響樂團。我跟老師學習那幾年,在北歐、西歐經歷了許多,現在想去東歐看看,這就使出點招數,去贏得一個機會。索菲亞是保加利亞首都,曾經在東羅馬文化圈里。其實,羅馬帝國一千多年,精華都在東羅馬。所謂羅馬羅馬,指的就是東羅馬,而不是西羅馬。西羅馬是現代歐美強大了,被刻意夸大的。他們需要一個說法,來證明自己的正統和淵源。
武瑋在話劇舞臺上
我聽這部作品,大量的現當代寫作技法運用其間,可是為什么總令我有一種典雅、周正和嚴謹的感覺?
答:前天我聽一個參賽作品,非常有想法,也有才情,但是聽著總讓我不快,怪怪的。好的作品是品質,并不只是想法,再好的想法用來雕刻一塊玻璃,也就是一塊玻璃工藝品。而美玉是天然的,你刻得好是美玉,刻不好也是美玉。我是先驗主義者,我相信天然玉成。一堆柴禾怎么擺也是柴禾,越花樣百出的柴禾越不好看。你是堆柴禾,還想頂到天嗎?有時才情就像發酵劑,它可以放大一切,將原本好的放大得越來越好,將原本丑的放大得越來越丑。嚴謹是思維,與才情類似,都有人為的因素,而典雅和周正是學不來的,是與生俱來的。人們可能討厭我順從,聽話,還瞧不起我,但是聽話順從的人如果命中是典雅的,那就一直會典雅。這話可能氣到別人了,這時又嫌我驕傲。是啊,條件好是求不來的,只好驕傲,不是為自己驕傲,而是為自己能被上天選中驕傲,歸根結底是為造物主驕傲。命運怎么能創造這么典雅周正的人呢?所以,如果你嫌我驕傲,也順便看看我不出息的地方吧!我這么不出息,只想榮耀老師,只會俯首低頭。拿我的不出息比一下我的驕傲,就平衡了。
這部作品有很多“又名”,又名“日出地交響樂”,又名“犀比交響樂”,為什么有那么多別名?
答:這歸功于知識的知識。很多作曲家都攀附文化,希望自己不是一個只有技巧的作者,希望自己有文化,占據精神層面。可是,文化不是文化,文化在今天是文化的文化。譬如,我們應該有點人類學常識吧。人類學不只是民族志,在今天它關系到生活方式,思維方式,一句話,就是關心不同。我寫這部交響樂,就是用人類學的方法論來敘述,在歷史中我們這里叫做中國,而在歷史的歷史中,我們有時被稱作Asu,這是個腓尼基語詞,意思是日出地。再換一個角度來說,我們自稱龍的傳人,可是在時間中,原先沒有龍的稱呼,人們看不清龍的形象。在如今被叫做大興安嶺的地方,原先叫做大鮮卑山,山中的居民因打獵而迷路,有神獸將他們領出森林,這神獸起先被叫做“犀比”,古代胡人將它刻在玉上、金銀上,有用作皮帶扣的,也有琢成玦的,似龍又似豬,后來這個形象才固定為今天的龍。龍是關于信仰的,日出地的百姓圍繞著龍踏上信仰之路。所以,這部交響樂從信仰層面上就是“犀比交響樂”,從地緣層面上就是“日出地交響樂”,而從寫作層面上就是我的第一部交響樂作品。你聽過了,你不是說一萬年濃縮在六十分鐘里嗎?是的,從時間上它還可以有另外的名稱,比方說“編年史”,我的第三樂章就命名為“編年史”。這部交響樂有過去的成分,也有當代的成分。時間不重要,離開信仰就無意義。而信仰離開方式也會迷失,這部交響樂是關于信仰方式的探討。回到前面說的精神層面,哪里有什么精神層面?除了信仰,就沒有其他的精神層面,都是物質的。在我看來,一切信仰者,都是唯一的信仰,都是唯物主義者,因為在信仰之下一切都是唯物的,將物質的某個高級階段說成是精神層面,那是自欺欺人,是道德的偽善。
你平時是怎么寫作的?
答:我的寫作就是常態。這個意思是說,寫作好比空氣陽光,一日須臾不可離。但有誰會強調空氣陽光呢?將空氣陽光掛在嘴邊?該做飯做飯,該會友會友,每天拿出幾個小時寫作就可以了。我一般一天平均寫八個小節,聲部多些的大概寫五個小節,聲部少一點的可以寫到十五至三十個小節。主要是日日不停,不論刮風下雨還是別的什么事,不允許打斷計劃好的時間,總要寫一點。這樣看起來不多,不間斷持續地寫,就很多了,所謂集腋成裘。這個不是什么秘密,凡做大事走長路,好像都只能這樣。難的是常態,寫著寫著就忘記自己是寫作者,與不寫的人一樣了,是生活者。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激情澎湃,揮灑一氣。反正我做不到,也覺得這樣挺可笑的,像是表演。我不靠激情寫作,我只生活,過日子,一直寫下去寫下去,直到我老。如果一直能這樣寫下去,多好啊!我相信信仰是天定的,而寫作者的工作只是探究信仰的方式。我不寫信仰,我這么渺小,怎么寫信仰?但我可以寫方式,方式是奇趣而生動的。這是我的職守。
人家稱呼你女唱師,唱師為什么要改作樂師了呢?
答:女唱師是我曾經一張歌曲唱片的名字,后來出版了,評論界和聽眾就這么叫我了,成了我的外號。以前的時代,歌唱與祭祀是不分的,歌舞似乎就是祭祀的必備手段,所以,人們管祭司也叫做唱師。我那張專輯中有一首歌就是借著唱師的口寫的,她聽不見,卻唱給所有人聽,是個生理上的聾子。這一定令人想到貝多芬。我想貝多芬后來聾了,也是命運決然。他如果聽太多的雜音,就流淌不出圣潔的歌唱了。你們不要標簽化地評判我,給這樣一個說法,從女唱師靚麗轉身為女樂師。我將來還要唱的,因為我喜歡唱,我的唱不是為了悅耳的,只是我的方式,我的獻祭。如今我寫器樂作品,也是方式,我必須涉獵各類我興趣中的層面,就是說孩子進入一個花園,不能始終繞著噴泉水池玩,他需要深入,還有葡萄架,還有玫瑰園。當然,外人可能以為歌曲的寫作與器樂的寫作很不同,像是改行似的。其實,我一上來寫作,就是學的和聲,從來沒有按照旋律線來哼唱過,都是按照交織來寫的,就是大家理解的配器。配器這個說法在我看來很業余,這好像在說,有一條主線,其他聲音都是圍繞著主線的配樂。不是這樣的,音樂的各個聲部是呼應的,這個頭起來,那個尾就被牽出來了,互相交纏,互相影響。我問過許多作曲,他們好像不是按我這樣理解的,我也不是按照理論書上說對位和聲那套來理解的,我是聽到的。難道我聽到的和別人聽到的不一樣?
你曾經說自己是“奢侈人生”,你很有錢嗎?
答:我不缺錢,但并不是有很多錢,我是富裕,非常非常富裕。以前我也不知道我的財產在哪里,學習了,創作了,才發現自己的庫藏。一個人有些錢不至于窮困,叫做殷實;殷實了又去投資,叫做有資本;有了資本還賺到錢,可以說有錢;有錢了又掙到更多的錢,叫做發財;發財了,又去分配管理財產,又去買珠寶債券,叫做發達;發達了又去受教育玩名堂,叫做富裕;富裕到想搞創作,怎么搞都行,就是非常富裕。我就是那個非常富裕的人。因為,沒有什么可以打斷我自由的創作,誰也奪不去我對創作的注意力。你說,那些家徒四壁、兩袖清風的人犧牲了物質,而堅守在創作領域,該怎么解?如果創作還需要堅守,那還叫創作嗎?那實在是太扭曲了,太厭惡貧窮了,太想有面子了。這就是前些年大行其道的成功學。創作成為成功的途徑,實在太可憐也太輕賤了。我不相信貧困會有創作,那舍掉性命也要創作的,卻與堅守的不同。世間哪有比性命更珍貴的?可以舍掉性命的,一定比我富裕,因為他是拿最珍貴的去抵押了。一切財富都比性命便宜。我是奢侈的,非常富裕的,但不是最奢侈的。
我想這么多年來,你的寫作生涯越來越明晰了,可是你的個人生活經歷卻似乎很隱秘,方便在此采訪中透露一二嗎?
答:無可奉告。這個問題跟闖入私宅一樣。
你接下來還有什么打算?
答:一直寫下去,一直生活下去,很平常,很幸福。(瞿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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